最后,你打算中午说。然而,放下碗筷,冬青立马换上短装,说为了报答你的早餐,决定给家里做一次大扫除。你们都是不太能耐得住麻烦的人,打扫卫生频率很低。过去,因为养了一只家务奴,你的房子整洁利落,然而,自与冬青为名,你们两个懒人作伴,又不愿钟点工进卧室侵犯隐私,于是,私密空间就一直以“温馨”为名得过且过了。
冬青打水拧抹布的时候你阻止过一次。
冬青搬床的时候你阻止过一次。
冬青清理书柜之前你阻止过一次。
第三次,冬青终于应了。他捋着袖子坐在桌前,你看着他,却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你盯着他脸颊上的汗珠,看他从额头侧面滑向下巴,又被冬青的抬手蹭掉。看着满面笑容的冬青,你意识到,你喜欢这样的生活。然而,一想到生活又要如常进行,你却焦躁而不满足。你皱着眉低下头去。
见你异常,冬青挪了挪凳子,紧挨着你,边出声询问边抓你的手臂。
你看向冬青——冬青的眼睛是很漂亮的,就像他身体的其它部分那样漂亮。此刻,这双漂亮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你,黑亮的眸中只有你一人。但你依旧觉得冬青的眼里没有迷恋,没有爱情。这很没有道理。况且,冬青的确是爱你的,他每天都会对你诉说爱意。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你认为,冬青并不爱你?你质问自己。
你想了许久,却不明白,这时,由于劳动的停滞及身上的汗水,冬青瑟缩着蜷了蜷身子。
你一震,脑中闪过明亮的电光。你终于明白自己固执的不满足来源何方——你见过冬青全身心沉迷的样子。他被你踹翻在地,却端正跪好,湿润着眼眸眷恋地磨蹭你的裤腿。
冬青曾是在意你的,非常在意,他曾那样专注地看过你。
可他全都忘记了。
第六章
你问冬青想不想记起以前的事情,思索片刻,冬青摇了摇头。你问原因,他说他看过以前的日记。“我之前过得不快活。”冬青说,“现在的生活很不错,我还是不要想起来了。”闻言,你点点头,结束了话题。过了两三天,你又出言试探,冬青依旧摇头。
如是反复五六次,冬青的回答却始终是拒绝,这使你愤怒——冬青向来是绵软好说话的,你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如此执着。
某日,你终于将话挑明在台面上,你问冬青为什么不愿意回忆过往。听你发问,冬青没有正面作答,反而以疑问回应。冬青问你道:“逯哥,你认为什么才是区分不同个体的标识?”
你皱了皱眉,问冬青这与刚才的话题有什么关系,闻言,冬青一笑,双眼盯着墙壁,他的眼神是虚的,表情也很飘,整张脸的肌肉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动作,它们就这样呆在使自己最不费力的位置,这使冬青的表情呈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疏离。恍惚间,你竟觉得他正凝视某处不存在的虚空。
“如果我曾是一个极其懒惰的人,某日,我为了生存,不得不奔波、劳作,那么,懒惰的我被杀死了么?”你听冬青问。
“又或者我曾极度笨拙,随着时间的磨砺,却变得圆滑,我的身体和灵魂都忘掉了笨拙的我的处事方法,那么,笨拙的我被杀死了么?”
“要是我忘了今天的事呢?我失去今天的记忆,直接迈向明天,我不再被今天的记忆塑造,那么,拥有今天记忆的我被杀死了么?”
“懒惰与否,我都是‘我’,笨拙与否,我都是‘我’,那么,是什么塑造人?是特质吗?是记忆吗?是经历吗?是性格吗?是认知吗?是什么使‘我’成为独一无二的个体?”
说着,冬青又笑了笑,你从这笑容中找到了一个你曾熟悉的、却逝去已久的寡言的影子。
“我时常觉得我不是‘我’,我指车祸之前的冬青。”冬青说,“我做不到他能做到的事情,写不出他能写出的文章——其实我看过他的日记,知道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但那些事情与我就像看电影,我没办法以‘我’的视角对它们做出感受。”
“你就是你,”你摇了摇头,说,“你身上有一以贯之的东西。”
闻言,冬青摇了摇头,道:“如果制造出‘冬青’的克隆体,为他灌注‘冬青’的经历与记忆,那么,他也会拥有这些所谓一以贯之的东西,但人们不会将两个‘冬青’视作相同的。”
闻言,你沉默,半晌,扯着嘴角笑了笑。
“我从没发现你竟然是个哲学家。”你说。
冬青也笑,说:“自有记忆开始,大家都爱和我提车祸、失忆的事情,次数多了,难免要多想。”
知冬青不会答应,你独自行动,咨询医生、搜寻资料。你从熟人那里开了对症的药物,混进饮食,又在家里添置些带有DS气息的挂件,它们都是你以前收冬青为奴时曾在他身上用过的。除此之外,你还买了许多网络小说的实体书放进书柜,冬青在家时,常拿出来躺在躺椅上阅读。
你本盘算着,无意识间,冬青的记忆会被这些东西刺激到,你并不担心冬青会发觉你的目的,冬青向来不仔细——上次你话里话外朝冬青暗示不希望他成天泡在射箭馆,大半个月过去,冬青依旧一无所觉。
然而,你失算了——冬青很快察觉了家里的变化,他勃然大怒,与你大吵一架。冬青不再弱势的姿态亦激怒你,你非但不道歉,反而拿出在公司当领导的姿态将冬青训了一通。到最后,冬青冷笑起来,他冲进房间,收拾了一个小包裹,背着包离开了。
你发现冬青没有带走任何你为他购买的物品。
你狂怒地砸掉了手边的所有东西。
第七章
你等着冬青辞职,但他没有。他依旧在你的公司工作,除了不再到你办公室串门之外,一切照旧。你不可思议地笑起来,继而满意地抿了抿唇。
你唤来自己的秘书,将曾给予冬青的便利一一收回,你在秘书眼里看见一闪而过的怜悯。这使你不悦,你叫住正欲出门的秘书,问他有何不满,他一怔,继而恭顺地回答“没有”,你挥手让他离开。
你观察冬青。
自处境变得艰难,冬青似乎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依旧将同事当做朋友相处,却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所有的人一夜之间全变了态度。你认为他心里应该是隐隐有猜测的,透过监控,你发觉他时常对着通往你办公室的楼梯间发呆。
你等着他屈服——通过冬青曾写的小说,你知道他无房无车,没有情人,没有朋友。他车祸的后遗症还需要保养,相形之下,衣食住行都是小问题。你等着冬青屈服于现实,屈服于金钱,屈服于这些俗不可耐又不可或缺的东西,就像你当年那样。
你等啊等,满以为冬青马上就熬不下去,却不想竟收到了冬青的辞职申请。你气得笑了,却还是批准了冬青的申请,并向他追讨违约金。冬青这几个月被磨砺得有一些成熟了,但面对你的故意刁难,他还是毫无招架之力。然而,你再次失算——冬青支付了违约金,买了车票,往北去了。
你查到,冬青是投奔自己的编辑去了,违约金的事情,也是编辑慷慨解囊。你狂怒,然而这一次,你毫无办法。
你的心情影响到了工作,几次纰漏之后,你的父亲现身,他为你解决了问题,同时收回了部分权力,你看着自己高傲又寡言的秘书对父亲露出崇拜而驯服的神情,心中的怒气达到了最高峰。
偏偏这时父亲还要火上浇油。“逯林,你该长大了。”他对你说。闻言,你彻底失控,砸掉了大半个办公室,让公司看了好一通笑话。
你委屈极了——你觉得羞耻,但这种委屈还是不能自抑。你觉得自己终于长大,但父亲一来,你在现世中取得的所有成就就像海边的沙堡般崩塌。你给公司拿下过不少大单子,将公司做强、做大,但公司的老人还是只承认你的父亲。
你忽然很想念你的妈妈——诚然,由于精神疾病,她喜怒无常,有时消沉,有时疯狂。但,她的确是对你最好的人,在她离开之前,你从不觉得家里少了父亲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曾是一名摩托车赛车手。当开完家长会,她骑着摩托载你回家时,你总会听到身后熟悉或陌生的同学发出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