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海魄(60)

“都是我作的孽啊。”是奶奶压在嗓子里的绝望的哭泣。

半个月前他和夏世学和夏世萍一起回老家,安置外婆的骨灰。

“这么多年,你还恨我吗?”

“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你一直是我姐姐。”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那只是个意外罢了。我说了,你是我的姐姐,尽管没有血缘的束缚,它也依旧牢不可破。如果你是指你骗我这件事,我在夏郁出生的时候,我就已经原谅你了。”

“可是滔滔……”

“我很高兴滔滔长得像你。”然后是男人离开的脚步声和夏世萍低低的哭泣声。黎之滔皱着眉头悄悄离开了门口,回到了童年时那片让他身心安宁的树林。他爬上了那棵老树,很幸运,这么多年后它依旧没被砍伐,并且枝干日益粗壮。又是夏天了,看着八年后依然灿烂无比的麦田,他陷入了迷惘,刚刚那段没头没尾的对话听得他云里雾里。好像跟自己无关,又好像全都围绕着自己。“我很高兴滔滔长得像你。”什么意思?我应该长得像谁呢?从小到大他旁敲侧击问了夏世萍很多遍,她都对自己的身世避而不谈,只是一味的重复“他姓黎”。第一次,他决心亲手找到真相。

他从那个小村庄找到风海市,又找到自己已经离开了一年的北京,每个跟这件事有过短暂接触的人都若有若无向他透露出胡之魁就是他爸爸的信号,他以为自己兜兜转转多年终于接近了真相,却不知真相一直在原点,在那个承载了他童年无数爱与恨、欢乐与不堪的小村庄。上帝早已给他指明了万事万物的起源之路,只不过那条路在他的背后,而且太过诡异离奇,他从来不曾转身。

夏世学,我的舅舅,我的爸爸。

黎之滔把下嘴唇用力咬出了血。他一言不发的站起身离开,背后是胡之魁疲倦的声音:“其实我多希望你是我的孩子,我等了她那么多年,她宁愿和一个窝囊的脾气暴躁的男人结婚也不愿意嫁给我。我回答你那个问题,我爱过她,只是不是所有的爱都会有结局。”

黎之滔没有回头,他离去的背影格外缓慢和沉重,仿佛这片商业区所有的大楼都压在了他的肩膀上。

☆、霖·时间的波纹

时间的手抚摸过城市和村庄,于是城市像麦子拔节般立起一幢又一幢摩天大楼,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吞噬和消化万千普通人的梦想,有的人留了下来,站在它闪着寒光的牙齿上吹嘘,有的人被淘汰,被咀嚼成渣滓吐了出去。出局的一定是失败者,留下来的却不全是赢家。在那些虚假的纸醉金迷的庆功宴和年会上,喝醉了酒的城市螺丝钉们站在华丽的高层露台上俯瞰整座城市,那是一个比他们身后的晚会洪大的多的流动的盛宴,上帝在盛宴里摆满了光怪陆离的奇异菜肴,而他们高高在上,恍惚间认为这些菜肴是只供给自己一个人享用的,于是他们举起酒杯高呼:“我爱北京!我的北京!”可惜城市从来都不属于任何人,它只是给无数焦躁的灵魂提供了一个暂时的容身之处,并且转动着眼珠随时准备把他们清走,无数日夜不休工作着的时钟腕表,就是那分分秒秒盯着他们的没有瞳孔的眼珠。

他们擦肩而过,他们从不曾相遇。

而在真正生长着麦子的乡村,时间给他们留下的痕迹缓慢而不易觉察,一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岁月给老树刻下一圈圈的年轮,乡村好像从未有过变化,安静地伫立在那里,等待无数失魂落魄的人的归来。只有到了那一天,你才会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和记忆里不一样了。

半个月前匆匆在老家待了半天,黎之滔没有观察过这个小村庄的变化,今天来到这里,他发现好多事物都和他的回忆出现了偏差,那栋明黄色的二层小楼是什么时候盖起来的?那儿原来有个鱼塘怎么被填平了?还有这些满地乱跑的小孩子,他们是谁?八年过去,有的人出生了,有的人死了,更多的人离开了,年轻人不愿意被这个几乎停止发展的小地方束缚,纷纷背上行囊去大城市寻找出路,留下来的只是割不断乡愁的老人和带不走的小孩。

之前问夏世萍要了一把老家的钥匙,黎之滔熟练地打开了那两扇木门,没有天花板的阻隔,院子里敞敞亮亮,堂屋窗前那棵老柿子树在风里轻轻摇曳着,叶片发出哗哗的抖动声,多年没有修剪过的杂乱的枝干上缀着青涩的小果子――那是还没有成熟的柿子。因为奶奶日益年迈,已经好几年没给这棵树松土、除虫、浇水了,但它还是顽强地生长着,中秋时节为夏家人贡献小灯笼一样火红的甜腻浆果,那些坐在树下看月亮的中秋夜,他们的头顶是一片小小的火烧云。

他看到了院子靠门口那个有点破旧的水缸,走过去打开木盖,果然里边已经空了。好在旁边的抽水机还算好用,黎之滔习惯性的把水缸灌满了水,就像小时候一样。外婆常说,他是男孩子,要多干活学会干活才能顶天立地,可那时他只以为她偏心罢了。

打完水他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擦擦汗走进堂屋,很多天没有人打扫过了,沙发、电视乃至那张用了很多年的八仙桌都蒙上薄薄的一层灰尘,黎之滔被呛的咳嗽了几声,他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把行囊在卧房整理好,然后一鼓作气在木盆里接满水,去过道屋拿来抹布,把里里外外都擦了个蹭亮。最后他换了一盆新水,郑重地擦干净堂屋正中石英钟下的遗像,水渍在那张慈爱的脸上爬过又迅速蒸发,外婆比刚刚更加清晰地朝他微笑,一瞬间黎之滔有点恍惚,仿佛她还活着,活在那个遗像封存的空间里。

做完这一切他走出院子关上门,背后传来邻居老太太颤颤巍巍的问候声:“世学,是世学回来了吗?”自从丈夫死后,她愈发糊涂了,上次来还追着夏世萍喊似月。黎之滔转过头,她已经不是记忆里那个会给他和妹妹蒸发糕吃的慈眉善目的老奶奶了,阳光下她花白的头发闪着金光,然而她脸上懵懂无知的表情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小孩子。

“老奶奶,我不是世学,我是滔滔。”说到那个名字,黎之滔泛起一阵生理性的厌恶,真奇怪,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之后,他愈发怨恨起夏世学来,回忆里那些那些关切的话语和行为也变成了罪魁祸首于事无补的偿还。可是怨恨他,是不是也等于怨恨自己的一部分呢?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噢,郁郁啊。你怎么没跟你爸爸一起回来啊。”老奶奶向他露出一个有点痴傻的笑容,口水从她一侧的嘴巴里流了出来。

“那也是我爸爸。”黎之滔咽下了这句话,这是家族的耻辱和秘密,永远都见不得光。可凭什么你能拥有完整的家庭和父母的宠爱,而我只能被掩藏起来?仅仅因为我的妈妈和他是伦理意义上的姐弟?这世界真是不公平啊。

黎之滔不想再跟她多说什么,转身向麦田间的小路走去。那声音依旧纠缠着他:“郁郁都长这么高了,真,真快啊。”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比起像这样不体面的活着,他更愿意自己像奶奶那样体面的死去,当然这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他无法决定未来。

走过麦田爬过丛林密布的山丘,他看到了那条陌生但亲近的大河,万幸,它没有像电视里那些被摧毁的河流一样,沦为排弃工厂污水的臭水沟,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这块太不发达,附近根本没有建设工厂,突然他有点庆幸这个村庄的闭塞。走近那条河流他发现它也没那么完美,河面边缘飘着浅浅一层绿藻,河水也有点微微的泛绿了。没有人在河里游泳,只有几个小孩子在河边打水漂玩儿,看到这个突然造访的陌生客人,他们好奇得转头打量了他几眼。黎之滔想了想,他们应该是不认识他的,于是站在河边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直到一个扛着锄头的老爷爷路过河边。他拦住了他:“爷爷,请问您认识陈柏梵吗?”

“陈柏梵?不认识。”他的脸上显露出失望的神色。老大爷又追问了一句:“你确定是叫这名?”

“我听他的同伴都叫他柏梵来着……这儿不是陈庄吗?”

“你说的是周柏梵吧。”

“他姓周?”

“是啊,柏梵是陈老三家的外孙,不姓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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