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隔一段时间就会抽出来,这让我的身体好像是一个废墟,或者是一个已经死掉了的、从里面就开始腐烂了的什么。”
“他们很努力,但好像没人能阻止我身体里的腐烂。”
“在每一次清醒过来,我都只在思考三个问题,我怎么了,我是不是要死了,我为什么还活着?”
“我觉得我的身体一定不堪入目,非常丑陋;如果我死了,我想把我最完整的身体印象留给Mark。”Eduardo说。
“Mark一直觉得我很好看,他说我是性欲和性感的具象化,但‘雕像’碎了。”
Stuart注意到他很混乱,话语夹杂着现实和想象。
“所以你直到从ICU里出来后,才见到Mark?”
“不是的。”Eduardo摇头。
“后来,他画了一幅画,请医护人员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Mark画了什么?”
“他画了Sun Microsystems的招牌。你应该知道Facebook门罗帕克的园区就是在Sun Microsystems上建立起来的吧,Mark没有拆掉Sun Microsystems的招牌,只是用Facebook的那个赞的手势覆盖了他。他把那个画给我了。”
“是的,我知道,这是Facebook比较有名的趣闻之一。而它对于你们有什么意义吗?”Stuart问。
“Mark对我解释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Eduardo回答,“他说,‘无论是创业还是人生,总会有低谷。可是哪怕真的只剩下废墟,也能在废墟上重新建立一个新的、辉煌的王国。’Mark觉得不但是我,还有Facebook,你,或者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对未来有这样的信心。”
“这真是了不起的想法。”Stuart赞赏道。
他和Mark仅仅接触了几次,就深刻地体会到Mark有一种近乎霸道的坚定。
有的人乐观坚定,是源于对世界的无知和天真;但Mark的坚定和信心,来源于他强大的执行力和能力,以及对世界运行规则的透彻理解。三者缺一将使他流于庸人,但三者兼备,使他成为无冕之王。
“我看到那张画,就知道他想对我说什么。”他对Stuart说,“当我一无所有,我仍然拥有未来。他是我想要的未来……”
“我想,”Eduardo说,“既然我曾经在废墟上重建过我的自信、我的爱情和生活,那我这次也一定可以再次在废墟上重建我的未来。”
他苍白的脸有点泛红,低声道,“所以我想见他,看一看我的未来。”
Stuart沉默了好一会儿,随后摸了摸Eduardo的手,示意他松开一直无意识地钳住Mark的手。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过于紧张,无意识地捏着Mark的手。Mark的手背上全是红色的指痕,并且因为大力的抓握,血液无法畅通而指尖泛紫。
Eduardo赶紧收回手,抱歉地看着Mark。
“你的手是什么感觉,Mark?”Stuart问Mark,“当他刚刚因为陷入闪回而握着你的时候。”
“痛。”Mark回答。
“但你没有动。”Stuart说。
“没关系,这可以转移他的压力。”Mark回答。
Stuart请Eduardo抚摸Mark的手背,“疼痛是一种讯号。”Stuart说,“你在向他传达痛苦,而他接收到这个信号了。”
Eduardo有点吃惊地看向Mark,他从来没想过Stuart对肢体语言的这种解读。
在Stuart的话中,Eduardo察觉到Mark平静的神情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坚固,就好像面具上布满不起眼的、细微的裂缝,而痛苦从那些裂缝中溢出。
“Eduardo,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冷静,你也不是你所以为的隔绝于世的孤岛。”Stuart说,“他可以理解你,也愿意承受这种痛苦,直到你感觉安全,只要你愿意对他发出这种信号。”
“而你也可以接收到他发出的信息。”Stuart继续说,“那幅画,他想对你说些什么,而你也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你们之间存在一条非常牢固的交流通道,所以只要你愿意对他传达什么,他一定可以接收到。”
Mark没有说话,仅仅是用力回握了一下Eduardo。
Eduardo点点头,低声回答,“我知道了。”
随后Stuart又进行了三组眼动练习,Eduardo在他的指导下相继又回忆起一些关于车祸的细节,间或夹杂着他和Mark以前的怨怼。
在最后一次的眼动练习中,Stuart注意到Eduardo的神情比前几次都放松。
他停下手指的引导后,问他,“这次想到的是什么?”
“Mark在ICU时提到Facebook的账号,所以我想起Facebook还没上线时,Mark给我们测评的账号。”Eduardo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是个好现象,Stuart认为Eduardo开始把创伤记忆和过去的回忆整合在一起了,这证明创伤回忆不再是孤立零散的片段。于是Stuart笑着鼓励他继续说。
“他最初创建了四个账号,一到三是测试用的,第四个是Mark现在用的那个。第五个账号,Mark给了Chris,第六个账号是Dustin的,最后那个他才给了我。”
“我当时想,肯定因为我不太懂互联网,也不知道网页设计的好坏,Mark没指望我帮他测试网站功能,所以才给我最后的账号。”
然而整整十年后,Mark才在ICU里为他解释,账号不是随便给的——
上帝花了六天时间创世,天地万物造齐,然后在第七天休息。
他终于告诉Eduardo账号顺序里的爱语,你是我创世的休息日。
但Eduardo没有把这些两人间私密的情话告诉Stuart。
“我不太会用Facebook,那时候页面也没有现在的人性化,”Eduardo带着些许羞涩地说,“Mark手把手教我用它,他二十岁那个时候,是很少那么有耐心的。他帮我把个人资料都设好了,包括新增加进去的情感状态。后来,我去帕罗奥图,我的前女友觉得我不回她电话是因为正在和硅谷荡妇鬼混,理由是我的Facebook情感状态标注的是‘单身’,就是为了让硅谷荡妇放胆勾引我。我说我只是不懂怎么改情感状态,结果她气疯了,差点烧了我的床。”
然后Eduardo转头问Mark,“你把情感状态编进网页时,我已经在跟Christy交往了,你为什么要把我的情感状态设成‘单身’?”
“Christy是谁,我不记得了。”Mark理直气壮地反问,“而且你确定时间没弄错?”
“Mark?”
“哼,”暴君别过脸,“她不适合你,反正迟早你们会分手,省得到时候还得让我帮你更改状态。”
这次治疗结束在关于账号的回忆中。
虽然中间像上次一样有20分钟的休息,但全程三小时,还是让Eduardo感到很疲倦,这或许因为他始终处于闪回和复述的状态中。
不过Stuart把节奏把控得很好,因此尽管累,但Eduardo感觉身体好像甩掉了几公斤的负重,有种久违的轻松感。
同时,Stuart把Eduardo的“安全岛”定义为自己的手,并教Eduardo在闪回出现时,像他刚刚引导的那样,将注意力转向自己的手,感受自己手部的力量和温度,通过创造这种感觉去抗衡闪回带来的失控感和无能为力感。
随后,Stuart让Mark和Eduardo在家里练习一个新的游戏。
他希望Eduardo尝试把双眼蒙上,然后Mark通过说话或身体接触的方式,让Eduardo感知自己的存在。
Stuart认为这个游戏对Eduardo来说难度非常大,所以他把目标定为在两周的时间里,Eduardo可以在无法通过视觉感知周围时,仍能感觉自己是安全的。
“我们还有一个问题。”在结束这些谈话后,Mark开口了。
“No!Mark!”Eduardo紧张地叫了他一声,反而因此引起了Stuart的注意。
“怎么了?”心理医生问。
“上帝啊!”Eduardo捂住脸,“你为什么非得说这个!”
“这是个问题,Wardo。”Mark严肃认真地说,“抛开你的保守观念,我觉得我们需要专业的意见和一些指导。”
Stuart好笑地看着他们,等着Mark在这场小小的争执中获胜,毕竟以Eduardo的性格,胜负简直毫无悬念。
果然,Mark坚持的时候就没Eduardo什么事情了。他满脸不情愿又不好意思的表情,气鼓鼓地扭过脸。
Mark回头,非常认真地对Stuart说,“我们很久没有做爱了。”
“和PTSD有关?”Stuart没有做出任何会令他们尴尬的动作,以专业的态度简单直接地发问。
“我猜是的。”Mark看了看Eduardo,他低着头,支棱着有点红的耳朵,但表情有点生气和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