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星(4)

小二爹睁开眼,眼前是熟悉的土墙,身下是木质的硬板床。身体一点也不疼。幸好是做梦,真没了手打不了猎,那还是别活了。

小二娘端水过来,“来,喝碗水。”一手去扶小二爹的肩膀。

“哎呀,什么时候学会伺候人了?真稀奇!”

小二娘看着他喝个精光,转身要放碗,听他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也不叫我,出猎晚了他们得怎么说我?”小二娘瞅一眼空碗,“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睡你的。”

“那不行!”小二爹想掀开盖在身上的毛皮毯子,忽而愣住了,“我手呢?”

“我埋了。”小二娘说。

小二爹动了动光秃秃的左臂,没有那分出五个叉的手,这胳膊太难看!“我手呢?”

“村长给分了块地,过两天你去看看。我看过了,还行,种粮食种菜都可以——”

原来不是梦。“……我废了?”

“说的什么话!”

小二爹这时发现婆娘的眼睛红了,像盖了一层薄薄的网,“你怎么不骂我?”

小二娘哼笑:“真是奇怪了,还有人找骂的?你是不是傻?”

“我是傻……”

“没事,家里有我,一家有一个聪明的就够用。你就傻着吧。”小二娘还说:“不就少只手,你还有两只脚,腿也能动,右手也比他们灵活,你眼睛是好的,耳朵是好的,鼻子是好的,你怕什么?”

小二看着这一切,站在角落里,不动,不说,就像根木头。

村里人是极具同情心的,小二爹没了左手,许多人来探看,熟不熟的皆有,忙的慰问几句,闲的一聊就是大半天。小二爹从未觉得自己这么受关注,村子里的人好像都忽然变多了。

亲戚说:“哎呀,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幸好是左手,要不连地也种不了,以后日子可怎么过?……”来时手提肉或菜或皮子,说完空手叹气走了。

邻居说:“安心养几天吧。以后有什么事招呼一声,有忙肯定帮。”

树枝送半挂肉,没要蜂蜜,安慰两句走了。

还有人空手来的:“唉,真是怪可惜的,高高大大的少一只手。那谁也是,一不小心没条腿,比你还倒霉,干啥都不方便。村长给你分地了吧?哦,那位置不错。我要是平白得块地就好了。嗨,不好意思,我说这个干嘛。你以后干啥?哦,也挺好。诶,狩猎该注意着点,你说是吧?……”

小二爹面无表情送走最后一人,这时天黑了,摔上房门,他一脚踢翻凳子,“娘的!这帮人干什么来的!”

“看你来的。”小二娘关上窗子,放好凳子。“不是关心你吗。”

“去他娘的关心!老子用不着!”

“你小点声!”

“看耍猴呢?老子不就少只手,是头上长犄角,还是屁股长脚上了?看什么看,这一个个的!显他们有手有脚是不是!”小二爹拿起肉,即将要扔出去,又丢桌上了,“真他娘可气!你要看老子热闹,你倒是带东西来啊!!”

第04章

开宴是村里人的重要节庆,其喜爱程度不下于过年。在即将换季的那个月,月亮最圆的那一天,就是举办开宴的日子。

太阳刚冒出头,村里较有名望的几个妇人,挨家挨户敲门收肉。大部分人家出两挂,家里有难处的一挂,村长交了三挂,队长交的就更多了,和上次相同,五挂!领头收肉的妇人笑着说:“厉害呀,这么多,真不愧是队长。带着大家伙狩猎辛苦不说,这时候还出这么多肉。”队长的脸抖两抖,似是笑了:“应该的。”又寒暄几句,去各忙各的。

小二娘走出屋,递来两挂肉。一妇人接过,要放进篮子,手又收了回来,这肉似乎不大对劲,倒不是坏了,肉很新鲜,还未经过晾晒,是重量不足,她肯定这肉让人削过一层,手法很巧,不容易看出来。

“怎么了?”另一妇人——归家的婆娘大月,按下那只提着肉的手,“快走吧,还有好几家要去呢。”

“肉——”

“走吧。”大月挽上那妇人的胳膊,迫使那妇人跟着走。

“等等!”小二娘说,“我再交半挂。”欲转身进屋。大月脚下不停,只回头叫住她:“够了够了,没工夫等你,走了啊。”

“怎么不等她?我看她是该再交半挂,她交的那两挂重量就不对,合该补上。”

大月说:“哪有什么问题,”她压低声音,“她男人刚没只手,还不知道以后怎么办呢。”

“别人学她怎么办?”

“咱几个的眼睛又不瞎。”

“那她下次……”

“不会的,再有下次啊,一定饶不过她。”

“哼,谁的心不是肉长的,她打肿脸充什么胖子。”

收了各户的肉,几名妇人到村中央空地搭起柴堆,架上锅,再搬来装着各类饮品的瓶瓶罐罐,准备开宴时的大菜。

猎手们全留在村里,不分一队二队,都一处聚着,听队长训话。训话内容还是那老一套的东西,如开宴是大日子不可出纰漏,捣乱的没好果子吃之类。话说完,猎手们分作五队,进行赛前练习。

开宴前举办五项比赛:攀高、赛跑、举重、射箭、摔跤。每位猎手限选一项。副队称自己老了,没参加;队长选了摔跤;树枝赛跑。小二爹原先也要参加,露露身手,和树枝说“你跑啊?那我换个,咱不好意思赢你”,想着射箭实在不行,箭头就没听过他的话,那就在攀高或举重里选一个。现在,小二爹没得选了。

小二爹心里不是滋味,看他们练习难受,不看更难受,就躲在屋里,猫着腰,扒门缝偷眼旁观。而小二娘交过肉,一直留在院里忙碌,双手没离开过洗衣盆,一件毛皮衣快搓成皮衣了,毛都搓没了。至于小二,早饭前就溜出家门,不知跑哪去了。

孩子们起初跟在妇人们后面,见篮子里的肉越来越多,更是紧追不舍。妇人收完了肉,孩子们怕被人捉去帮忙干活,又一窝蜂跑开,有的去看赛前练习,有的去看排演大戏。

每次开宴都有戏看,像什么智斗猛虎、喜庆丰收、迎娶新娘,大致是这三类戏当中的一个。但是听说这次不同,排了新戏,说是归家在外经历的见闻。

归家快三十的人了,有婆娘,没孩子。跟猎手比,他有点瘦,肤色是差不多的黑,圆脸,眼睛不小,却老是眯着,因为视力差了些。

有孩子问:“什么戏呀?”

归家说:“到时候看就知道了,别急。”

“说呀说呀!”

“好吧。”归家带孩子们脱离排演队伍,坐到一边的石头上,他咳嗽两声清清嗓子,孩子们安静下来,他眯着眼说:“上次我去了东边,为什么?因为太阳从那里升起。为什么不去太阳落下的地方?那不能去,我万一刚到,太阳正好落下来,那不得砸死我。笑什么笑!还想不想听了?还记得北边吗?那里到处是高山,一眼望不到顶,我就爬啊,越爬越冷,渴了找不到水喝,我就吃雪解渴,但是吃雪不解饿啊,我就回来了。东边不一样,那里和这一样暖和,也有这样的林子,有大河,河里的鱼有我这么大。鱼王?可能是吧。我打了条小的,没想到引来一群大的,它们追着我咬——有腿啊!没腿在地上滚,像毛毛虫一样一弓一弓的吗?后来……”

讲到中午,孩子们跑回去吃饭,归家舒口气,一低头,一个水袋子差点撞他脸上。第一说:“喝水。”归家道谢,扬起袋子猛灌,咕咚咕咚一通,晃晃水袋,撅嘴吸进去最后一滴,盖了塞子,问面前的第一和桃子:“你俩咋不回家吃饭?”

桃子说:“一会儿就回。”

第一说:“我不饿。你刚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不信?”归家揉乱了第一的头发,“那等你长大了,跟我一起去外面看看,怎么样?”

第一点点头,又摇摇头:“……但是,如果爷爷不同意呢?”

归家笑得很坏:“那就偷偷溜出去,他追不上你。”

“归家!归家!”他婆娘大老远喊他,“该吃饭啦!”

“来啦!”归家站起来拍拍屁股,说:“走了,你俩也快点吃饭去,少吃点,晚上有大餐。”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要不上我家做个客?”

桃子说:“谢谢,我还是回家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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