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近了,叶映才发现那淡绿的颜色并不是液体本身的颜色,而是底下沉淀了不少青色的叶子,被白瓷和日光一照,才映出清透好看的淡绿色来。
明遥手里还拿着另一串糖葫芦,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护着白瓷碗,看起来与他仙袂飘飘的装扮十分不符,就像天上的神仙不小心落入凡尘,沾染了几分可笑又温暖的烟火气。
有那么一瞬间,叶映几乎不能思考,只能怔怔地看着他走近的身影。
“这是用碧灵草熬出来的水,消热解暑,也能去腻。”
明遥解释完,便将那一碗澄碧的水递到她面前,眼神几乎是带着几分野蛮的真诚――野蛮到来势汹汹,叶映压根没有抵抗之力,只一眼,便心甘情愿的沉入无尽深渊。
她低头看了一会儿,将手中剩余的糖葫芦顺嘴一抹,飞快地嚼了咽下肚,然后端起那白瓷碗,十分豪爽仰头咕噜噜地灌下了肚。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明遥生怕她噎着,看得眼皮子直跳。
末了,她一抹嘴巴,将碗搁到明遥手上,浑身都低气压好似也被这一碗水冲了个一干二净,笑容明亮道:“走吧!”
第89章 第 89 章
走归走,但碗还是要还的。
叶映有些尴尬地白瓷碗还给糖水摊子的婆婆,表示自己不知内情,真不是想占拐碗这种便宜的,一面狠狠地瞪了一眼什么都知道但偏生屁都不放一个眼睁睁地看着她抱着碗到处乱跑的明遥。
罪魁祸首朝她无辜地眨眨眼。
婆婆是个面善的麻裙妇人,看起来约摸七八十岁,身形微微佝偻,一张脸上皱纹遍布,笑起来很是慈眉善目,看着他们也不恼,说话的声音带着老人家特有的轻缓:“没事哩,没事哩,姑娘要是喜欢这叶子水,可以多呷两碗……”
叶映自觉理亏,一听这话,忙不迭从怀里掏了好几块碎银出来,也不去点,一股脑塞给婆婆,一点也看不出平时抠门的守财奴模样,“喝,喝喝!这是买水的钱!”
婆婆猝不及防被她塞了一手冰凉的银钱,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她自顾自地掀了木桶的一边盖儿,舀了一勺,旋即便仰头梗着脖子往下灌,一副要灌下一条天河的架势。
婆婆吓了一跳,旁边的青年汉子忙道:“姑娘,慢些喝,慢些喝!使不得……”
他从婆婆手里接过银子,又递到她们面前,道:“小本生意,这种横财发不得,姑娘若实在没有零钱,多喝两碗也无妨,就当我们请你了,反正叶子是山上摘的,泉水是林中挑的,天地赏赐的东西,不花钱。”
说完,他朝两人笑了一下,长期被烈日灼晒的皮肤黝黑发亮,头上的汗巾被汗湿透了一大半,笑容带着海边渔民特有的憨厚与爽朗。
叶映霎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钱给出去的那一刻她就后悔了,肉疼不已,但给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任她脸皮再厚,也万万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不想对方善解人意如斯!竟然给她送回来了。
她踌躇一下,勉强顶住诱惑,摆手道:“不……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
话语未竟,从旁边横空伸出一只手掌,纤长如玉的指尖轻巧地拈起几块碎银,拢在手里,留下一块不算大的银块,淡声道:“其余的我们拿走,剩下的留着吧。”
那婆婆与汉子对视一眼,面露犹豫之色,捧着碎银的手收也不是递也不是。叶映却长舒了一口气,把那只苍老的手掌往两人怀里一推,丢下一句“水很好喝,祝婆婆生意兴隆万事如意!”便拉着明遥一溜烟跑了,任凭他们在后面如何唤都不回头。
待跑远了,叶映朝后望了两眼,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两个手无寸铁的渔民惊得满场乱窜的一天,一时颇觉好笑,回味了一会儿自己的窘态,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明遥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笑,浅淡色的眉眼在日光下浸润着水润的光,神情无匹专注,好似在看着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叶映胸腔内的笑意忽的沉淀下来,缓缓地,缓缓地,灌进四肢百骸里,藏进每一个骨缝间,不再张扬炽热,却好像能从骨子里开出欢欣喜乐的花儿。她微微抿唇,笑容柔和。
叶映有时候会想,自己这辈子,到底算成功还是算失败。
年少的时候遭逢大变,她拼了命地想护住自己在意的人,可天神似乎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握在手里的沙子,越紧流走得越快。她的亲人们亦是如此。
后半生无欲无求,浑噩度日,却偏偏如拔节的竹子般,越来越强,强到六界中无人能出其左右,名声响彻整片大陆,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但却意外地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当初少年时想功成名就的宏伟愿望。
她活得随意,死得也简朴,都不用弄什么轰轰烈烈的围攻大阵,一剑就咔嚓了,死的时候一点不忿不甘都没有,唯一生出的一点怨恨,是因为那把剑的主人。大概也就是这么一点点怨恨,凝住了她一丝神魂不散,被明遥扣了下来,为她日后的作妖事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这么说来,她的一生也算是极其波澜起伏起起落落跌宕不平了。换个人这样子,估计早就看破红尘皈依我佛了。
而她至今还没出家,除了佛门清律不吃肉不喝酒让她接受无能之外,最大的原因,应该就是眼前这个人。
她的红尘,没断,也断不了。
世人孜孜以求者,谓名利,谓钱财,谓荣誉,谓人心贪婪,其中一味,最是贪得无厌,此味,谓之情爱。
若被人爱着,则有劈山填海行任何事的勇气;若爱着别人,则不惧生,不畏死,生而圆满,死得其所。凡人能得其两者不过十之一二,情投意合更是百里挑一,却总会在初始时生出幻想,故所谓贪得无厌。
叶映何其有幸,赶上了这百里挑一的概率,她爱的人爱着她,她亦爱着爱她的人。
所以,她应该算成功的吧?
明遥见叶映只盯着他,也不说话,唇角还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跟平日里琢磨些幺蛾子事儿的神情一模一样。当下心中警铃大作,刚要开口将她的一切单独行动扼杀在摇篮里,却见她不知想到什么,冲他眉眼弯弯地笑了一下――不是平时邪气的、洒脱的、爽朗的各种各样的笑,那是一种柔和到了极致的模样,嘴唇浅浅地抿着,眼睛浅浅地弯着,柔软得就像冬日里破开迷雾的一抹暖阳,并不如何炽烈,却轰一下把明遥从头到尾烧热透了。
在他贫瘠的恋爱理论中,这应该是对心上人才有的笑容。
明遥直愣愣地站着,脸上还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可若是细心一些,定然能瞧见两侧掩在头发里的耳尖,红得几乎能滴血。
奈何叶映刚刚给自己喂了一波心灵鸡汤,此刻正是斗志昂扬的时候,浑然没在意明遥的脑补和异样,只拉起他的手道:“走!我带你去见见我师傅师姐!”
明遥乖乖的,像个小媳妇一样被她牵着走。
前蓬莱岛主的墓葬在后山,跟一众蓬莱弟子挨在一起,远远望去,墓碑挨着墓碑,就像亲密依偎的一大家人。
前蓬莱岛主死的时候,蓬莱还未完全没落,所以他的墓修得最齐整。后来几位师兄姐的死得意外,加上当时仙门大肆追杀,叶映带着十三四处逃亡,压根没来得及管。所幸那些前来围剿的仙门中人还不是真的毫无人性,挖了个坑将他们好好地埋了。云渊台之变后,叶映逃往封魔疆的途中偷偷过来看了看,嫌他们葬得太潦草,便徒手将所有的尸体挖了出来,又做了几具简单的棺木,封棺,下葬,刻碑,埋土。
真的是简单得不得了,可那已经是当时的她能做的最好的。
下葬完,她一个人在后山的那棵树上枯坐了好久,直到日暮西山,才离开故土,再度踏上了征程。
这一走,就是四百年。
明遥看了眼眼前的墓葬群,解下腰间的仙囊袋,开始一一地从里面掏东西。
白烛,纸钱,信香……迎着叶映怔忪的目光,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地上。
叶映:“……你哪儿来的?”
明遥蹲下身去,将被风吹乱的纸钱用石头压住,复而又站起来,望着她,目光不避不移,“方才路上买的。”
叶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