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纷纷侧耳倾听,对面的斗笠人捏着茶杯的手一顿。
“那明家新上任的小家主,抓住了一个蓬莱余孽,现在正关在云渊台,等候问罪呢!”
叶映嘴角漫不经心的笑容,缓缓一滞。
气氛静默片刻,有人不敢置信道:“真的假的,我听说那明小家主跟魔人叶映关系很是不错啊……”
“嗨!关系不错算什么?!叶映还是蓬莱前岛主的亲传弟子呢!不也照样弑师了?!”
“说得也是,我看这含山少主跟明小家主的关系也不如何好,说什么情深义重,还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对对对,说不定这黄金三角的名号,也只是世人误传的……”
斗笠人手中的杯子,慢慢地放了下来。
她的手似乎在发抖,用力地摁在桌子上,带得整张桌子都有些晃动。
叶映从怔愣中收回心神,略显狐疑地看着她。
下一秒,穿堂风吹过,垂纱被撩起一角,叶映看见那人布满红丝的眼眶,以及愤怒痛苦交杂的神情。
叶映的耳朵,很突兀地响了一下,像有人拿针戳了一下,随之而来的便是嗡嗡的响声。
――对面那人,是她自己。
她又下意识抬手摸了把自己的脸,不是没变,是变回了最原始的模样,太过熟悉,导致她一点都不觉得有异。
她缓缓放下手,静静看着对面的人。
她看着她颤抖着取下头上的斗笠。
她看着她故意发出声响,引起那群人的注意。
她看着她被层层包围,面上神色始终平静。
她端坐在对面,那个‘叶映’的神情她再熟悉不过,时隔多年,她如同一个冷漠无情的旁观者,观赏着当年的自己最崩溃的时刻。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溺水之人失去了最后一根浮木,当年的十三之死,对她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
接下来的发展,其实不需要再演绎了,因为她记得比谁都清楚。
“明……家主,当真将我师弟,带去云渊台了?”她一字一句,艰难地道。
人群安静片刻,有人大声道:“那还能有假?!明小家主亲自将他押上去的!这次,你可别指望他会再护着你了!”
她垂着眼帘,下颌崩得死紧,叶映离她近,几乎能听到牙齿打颤的声音。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他竟怨恨我蓬莱至此……”
叶映这大半辈子,真的没流过几次眼泪,其中真正意识到自己流泪的,更是少之又少。
而现在,她看着过去的自己,眼眶湿润,满腔怨怼不甘,眼睛通红,脸也通红,泪水根本无法成型,狼狈地顺着脸颊滑下来。
又蠢又难看。
“他骗了我……”,‘叶映’喃喃道。
在场的人哪见过这种阵仗,皆是面面相觑,不敢上前,生怕这是魔人的又一个圈套。
“给你们个机会,押我上云渊台。”
她眼神冷冷地,又有些无神地看着面前的人,因为哭过的原因,声音干哑得几乎不能听。
他们自是不同意,道:“谁知道你这魔头打的什么主意?!”
‘叶映’道:“……你们只管压便是,只要上了云渊台,这功劳就是你们的了。”
沉默片刻,有人问:“你上云渊台做什么?”
‘叶映’笑了一声。
那笑声,苍老,嘶哑,阴寒,直让听的人不寒而栗。
她右边的眉毛,如同抽搐般抖动了一下。带着股莫名的邪气。
她缓缓道:
“请、罪。”
一字一顿,森冷无比。
……
叶映一直在想,如果在此之前,她没有将十三托付给明遥,没有让他帮忙将十三送去含山,结果会不会一样?
答案是否定的。
她清楚地知道,当时的十三已是强弩之末,大寒未愈,逃亡途中奔波劳累,若不能打破这样的困境,十三的离开,是迟早的事。
当时的她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铤而走险传信苏清晨,在得到她的应承后,匆匆忙忙将十三送往含山。
可惜路上一波又一波的追杀队伍绊住了她的脚步。
在一次狼狈的被追杀过后,叶映在一片冰天雪地中遇到了明遥。
这冰雪可不比含山的冰雪,不仅冻人还伤人。叶映嘴唇乌紫,十三早已冻昏过去。她迫切的需要一个突破口。
明遥的出现让她看见了希望。
他独自一人,黑衣寥寥,平静地站在一棵树下。
叶映疾走了几步,又迟疑着停下来,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明遥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将一件黑色的大氅放在了树下。
叶映看着那件大氅,眼睛越来越亮。
最终,她将十三交给了明遥,将信任交给了明遥,自己孤身一人引开追兵。
而现在……
叶映看着眼前宏伟壮观的楼殿,以及蜿蜒向上的云梯,不由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说到底,也有四百多年没有再踏足过了。
眼前的云渊台与她记忆中没有太大区别,毕竟这时明遥刚刚继任,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精力大改。
身旁的‘叶映’,被一群人围着,手腕用捆仙索束缚着,一步一步地被‘押’上了云渊台。
消息传的快,早有人在那里等候着,各仙门尊长坐了一排,眼神不善,台阶下方无数弟子翘首以盼,等待着她被伏诛的场景,周围被设下了层层禁制,说是请罪,可他们显然当成了一次斩杀她的绝佳契机。
纵使如此,‘叶映’还是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
她进去一刹那,叶映明显能听到周围有人松气的声音。
她觉得好笑,这些人天天跟苍蝇似的追着她,赶都赶不跑,怎么从那时候就已经怕了?
“――叶映,你可知罪?!”
出声的是个身披袈裟的老和尚,声音浑厚,气如洪钟。
‘叶映’眉眼一挑,邪肆地笑了笑,“知罪,怎么不知,我这不是自己上来请罪了吗?”
老和尚一皱眉,喝道:“莫要嬉皮笑脸!”
‘叶映’很听话地敛了笑,脸色缓缓沉了下去,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模样,比她之前嬉皮笑脸更�}人几分。
她道:“在问责之前,我可不可以先问明家主几个问题?”
老和尚制止的话还没说出口,明遥抢先一步道:“你问!”
‘叶映’掀了眼帘看他,他身形单薄地站在最前方,固执地重复了一遍:“你问。”
老和尚皱了皱眉,有些恼怒地坐下了。
天地间一片寂静,‘叶映’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而道:“……算了。”
她自顾自地撇开头去,朗声问:“我是魔源,是魔神之体!所有罪责皆因我而起,今日请罪,不为其他,只望以戴罪之身,换蓬莱遗子一条性命!”
她干脆利落地一撩衣摆跪下,俯身叩首,姿态恭敬。
“稚子无辜,望诸位仙长,网开一面。”
一片哗然。
不止因为她口中的魔神之体,还有她完全不同以往的态度,过于乖巧,过于识时务,反而让人不敢相信。
‘叶映’仍由他们议论纷纷,保持着低眉俯首的姿势,一动不动,旁人看不见她脸上神情,亦猜不到她心中所想。
叶映站在她身旁,轻轻叹了口气。
第69章 第 69 章
上云渊台之前,她是真的打算用自己换小师弟一命的。
蓬莱最后一位弟子,蓬莱的遗脉,她必须得保住,蓬莱不能毁在她手里。
上了云渊台之后,她才发现,世上很多事情,不是你付出一切就能得偿所愿。
也许是忌惮她,也许是为了减少伤亡,仙门诸长答应了她的请求,至少明面看来是这样的。小十三被人抱着,迷迷瞪瞪地从侧门出来,他的烧看起来还没退,白玉小脸红通通地,但至少,比从她手中带走时好了很多。
‘叶映’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旁边的叶映抱胸看着,暗自想道,这口气大概松早了。
她曾以为,自己永远也无法回忆这段过往,现在看来也不尽然。她不就平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大呼小叫,没有撕心裂肺,冷眼瞧着事态往她记忆中的方向发展吗?
过去太久,事情太多,都麻木了。
十三平安,‘叶映’绷紧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神态也就愈发真挚。为表诚心,几乎卸下了所有防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