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谷子是归墟的这唯一的医者,他也是生魂再塑的归墟新众,据说生前和扁鹊有着颇深的渊源。
“身体不适可不能拖着,姑娘,还是赶紧看病的好。”门外进来几个人,大概也是来配药的,碰巧见了这一幕,仿佛是忘了自己本来的意图,全都赶上来忧切的相劝。
连翘瞄了眼来人,是几个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女孩,穿着或明亮或暗色的衣衫,额间也有淡淡的紫色。
归墟的新众和灵众很好区分,全凭额上是否有一个小指甲盖大小的浅紫印记,那印记细看的话会像是久远愈合的小小伤疤。而归墟灵众间也有印记不同的,像沈兮夷便是眼角红莲,而阴主则是眉心黑色十字,太昭是红色‘星翳’,七贤者据说更是各有着色,实不相同。
连翘垂下头,生怕对方再触碰自己,整个人挤得更紧了些。
“姑娘,你先坐在这里,我帮你叫姚谷子来。”那着褐裙的少女眉头紧锁,担忧道。
不等少女动作,一个声音忽然急切的插声进来,自告奋勇道。“我去,阿水,你先照顾下这姑娘。”
“那麻烦你了,萝萝姐。”被叫做阿水的少女微笑着点头致谢。
一旁案几上的茶壶被拎起,有人倒了杯水,一双小巧精致的绣鞋出现在连翘低垂的目光里,接着便是一杯茶盏。那人似乎怕烫到连翘,格外小心的挑了从连翘方向伸手能顺遂接过杯盏的端茶杯方式。
“喝口水,应该会感觉好些。”一个声音殷切说道。
连翘低着头,犹豫了一下,接过。
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
被周围的一众人焦心忧虑的簇拥着,她的头垂得很低,下巴抵到了自己的锁骨上,硌得她生疼。
这些人都以一种切之发肤的关怀,对她嘘寒问暖,仿佛她的不适比他们自己更难受。
这便是归墟么?以“和谐大同”为统一理念,其中百万灵众都无比融洽的生活在一起,夜不闭户,精神共享,自由共存,甚至没有任何负面情绪的积聚,每一个人都极其的相似。
连翘觉得胸口有一种喘不过气的压抑感,她不由的张大嘴,大口大口的呼吸。
“把兜帽都除下来吧,这样捂着病要加重的。”
在胸腔发出嘶鸣声的时候,连翘听见一个声音忽然说道,接着就感到一只手触碰到了头顶。
不要——
连翘惊慌的紧紧闭上眼睛,她张开嘴,在心里大喊。
就在头顶的兜帽被微微掀起的时候,一个沉稳苍老的声音陡然出声。“不要摘下帽子,她可能得了一种感光性病症,请帮忙把这孩子扶到后面去。”
连翘感到兜帽一松垂了下来,头顶上的那股压力也即刻消失了,她不由的松了口气,却听到一个忙不迭的道歉声。
“对不起对不起,幸亏姚谷子提醒,否则我就犯了大错。”
那人极具歉意的说道,俯身接过连翘手里的茶盏,细致的扶起她,仿佛真的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一样十分愧疚的一再向她道歉,“实在对不起,姑娘,我不是有意的。”
连翘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她几乎被左右架着进入了后堂的一间屋子里,那些女孩临走前还念念不忘宽慰她,说姚谷子一定有办法治好她。
那一阵难耐迫人的莫名关切随着房门的关闭终于消失了。连翘一动不动的埋头在兜帽中,敏感的感知着周围的动静。
这个房间里有一种奇异的药草香味,又苦又涩却又似乎夹杂着一丝甜味,身上灼热和冰冷的难受渐渐褪去,连翘觉得心中的不安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一个像是拖着一只脚走路的拖沓步子缓缓响起,从门口径直走到了一旁。“是不是觉得很可怕?”
连翘一惊,身体陡然绷紧。
那声音听上去苍老而吃力,说话间喉咙里发出细微嘶哑声,连翘判断这个叫做姚谷子的医者大约是个年近古稀的耄年老者。
姚谷子似乎没有察觉连翘的紧张,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我刚到归墟的时候,也这么觉得。适当的关怀和亲切,完美的笑容和感伤,就像是输入程序的机械,这些人几乎完全没有自我意识,被‘他者化’意识所主导,全都毫无察觉的都变成了同一个人。”
连翘听着姚谷子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屏住了呼吸。
确实,让她感到压抑和难受的便是那些女孩对一个素未蒙面的人如出一辙,毫无保留的关切。
姚谷子似乎不需要回答,独自说了下去。
“这样的情境直接导致了归墟的每个人都是大家的‘共有财产’这一概念的无意识衍生。这是一种由人们自发形为产生的无形桎梏,而这种自我束缚相当可怕。”
连翘心中一动,这便是那些女孩对一个陌生人都发自心底关怀的原因么?
她正想着,房间里忽然传来瓷器相碰发出的脆响。姚谷子似乎在倒弄什么,苍老沉稳的声音夹杂在丁零当啷的东西碰撞声中,不急不缓的传来。
“但现世人类世界所一直追求的理想世界可能就与这样相似,没有罪恶伤害,也没有负面消极。但如果真的是这样,我认为,或许还是那个愚昧充满争斗的世界比较好。”
话音刚落,那瓷器相击之声也停了下来。屋内陷入了一片安静中,随后一个拖沓沉重的脚步声缓慢响起。
连翘捏紧拳头,那番话清醒而深刻,让她的脑海像是煮沸的水蒸腾不已。听着那靠近的脚步声,她咬住嘴唇,不肯出声。
姚谷子看了眼黑绡袍,自始至终这个严实的裹在袍下缩成小小一团的人,不动也不出声的保持着戒备。
“至少摘下兜帽吧,我知道你并不是归墟选中的再塑生魂。”
连翘闻言一震,犹豫了一下,慢慢摘下了兜帽。抬眼看向姚谷子却不由一怔,眼前的姚谷子并非她所想的垂暮老人,而是一个相当清秀冷淡的男子,眉目细长,一身褐色布衫,大约二十许的年纪。
姚谷子默默看着连翘,目光在她缠在发间的红纱上停了一下,有些疲累的捏了捏鼻梁,把手中的碗递给她,“喝了这个,你会觉得好些。”
他见连翘不动,便道,“放心,这药是帮你凝魂的,我若想害你,刚才直接在外堂揭发你是匿藏的生魂便可。”
连翘被轻易戳穿了心思,觉得自己似乎有点不识抬举,面上微有赧色,低头接过药碗。
那碗药是奇异的碧色,凑近鼻尖便是一股浅淡的苦涩甘甜混合的味道,那味道和房间弥漫的味道十分相似。
“你刚才是不是在奇怪我怎么不是个糟老头?”姚谷子忽然出声。
这样直白的话,让喝着药的连翘呛了一口,她拼命吞下那口药,硬是忍住没有抬头,喉咙间有被呛住的痛楚和辣意。
“除了可换皮囊,形态万千的七贤者,被选为归墟新众的生魂再塑时也可选择一副身体,但大多数生魂选择了自己生前最好的时候,我亦是如此。只是身体可以再塑,灵魂却只能是生前最后的状态,而我死前是个糟老头。”
连翘有些惊讶,姚谷子对她显然没有恶意,可却不知道为何他和自己说这么多。
药已悉数入口,舌尖的苦涩这才慢慢泛了上来,连翘皱起眉头,终于微微抬起眼,“你为什么要和我讲这些?”
“没什么。年岁大了,见你和我曾见过的一个人竟有几分相似,忍不住多话罢了,你权当我无聊好了。”姚谷子接过连翘手中的空碗,走回不远处的长桌旁,想起什么,转过头来,“听阿水讲,你是来要百草结的?”
姚谷子的心思太过敏锐,连翘不敢和他对视,别开视线,“是的,我需要一些百草结。”
对面的人没有声音,连翘有些拿捏不定的慌张却也没敢去看,正犹疑无措间,她听到姚谷子沉稳的声音。
“拿去吧,这里的百草结足有五日的量。”
连翘愣了一下,转眼,只见长桌之上放着一个半大的白皮包袱。姚谷子似乎全不在意她的存在,专注的忙活着分拣手下的药材。
这时,凭空里忽然蹿出一个叫苦不迭的声音。
“老头,老头。我来取药了,旧伤复发,简直快疼死我了。”说话的人不停倒吸着气,一路大呼小叫,声音由远及近,转瞬便在门口。
连翘吓了一跳,连忙把兜帽戴起,拿起那包百草结,对姚谷子弯腰无声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