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苍冥点头肯定时,彼岸眼中的欣喜仅仅昙花一现,再细想时只有弥生的忧虑慢慢涌了上来。
苍冥伸手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地道:“我知道你的心事,”说着缓缓将她揽入怀中,一字一句道,“我总会在你身边,以前的年月和以后的,只要你不离开,我总会在这里,无论以后会发生什么。”
彼岸被他话中的郑重吓了一跳,反倒先不好意思起来:“怎么突然说的这么认真……”然而心里却不是不感动的。
苍冥的手指缓缓拂过她披散的发间,头疼渐渐缓解,她也再度沉沉睡去。
然而解开心结后本该有的安眠并没有如约而至。
自然,苍冥最后是狠下心抹去了那日她所有与之相关的记忆的。
抹去记忆固然对她的身体并无损害,然而对神识的影响却是不定的。
裁断后的记忆像是续不上的布帛,纵使苍冥的手段再高明,彼岸再无知觉,然而潜意识似乎总比表意识更敏锐,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跳出来鲜明而尖锐地告诉她,哪里是不对的。
孕中本就容易忧郁多思,更遑论彼岸常常或彻夜失眠、或于梦中惊醒,她开始畏惧睡眠,精神也再度憔悴下去。
她不愿用没有根据虚无缥缈的梦来猜忌苍冥,因此从来对这样的梦境三缄其口。
彼岸的心情难免常常低落郁结,反而比之前更加依赖苍冥的存在,梦着醒着的时候一定要他在身边才稍觉踏实。——纵使梦里是这样可怖的景象,现实中的苍冥待她却的确是十分好的,从来不因时间流转而变折。
一应药食从来都是他亲手准备了喂到她口中,连她情绪几度崩溃时也不曾有过一点不郁之色。他看向她的目光从来都是温柔而包容,不见一点烦躁。
委羽之地远离凡尘俗世的纷争,朝夕只有他们两人,有落花流云,有碧波青烟,相看两不厌,时光静好,无外乎如是。
她的小腹日渐隆起,新生命萌芽的希望往往能遮掩了梦魇的阴云,腹中孩子的存在甚至适时地分去了她体内部分女娲之遗磅礴的能量的负担,她不再那样依赖血精延续生命。
一切似乎都是向好的。
除了变本加厉的梦魇。
彼岸起初从没疑心过记忆的残缺,但或许到底是血脉相连,她的梦中渐渐开始浮现姐姐伤重的场景,更兼之梦是纯粹潜意识而没有前因后果的,从前许多灰暗沉重的记忆也掺杂其中,跗骨之蛆般纠缠着她的意识。
再相信面前这个人,她心里的不安也不由得暗自迁延蔓生着。
有一日闲来无事,苍冥在凉亭抚琴,彼岸坐在庭前廊下安静地看着一卷旧书。
彼岸随着琴声渐渐幽微直至收音展颜一笑,当这个笑容慢慢沉寂下去的时候,她终于还是说道:“我想回去看看阿姐。”
苍冥眉心蓦得一跳,声音却还是平和从容的:“怎么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我近来梦中总是她伤重濒死的景象。”彼岸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对他坦然地和盘托出,“也许是姐妹间的感应吧,也许只是我多虑了,”她说着颇为轻松地一笑,“回去看一看正好解了我的多虑,也省得我长日无事总爱胡思乱想,到底对孩子不好。”
彼岸怕他多心,下意识隐去了梦里族中的灾厄。
哪怕到了这一刻,她心底还不曾也不肯用最糟糕的情形去怀疑他,也不愿彼此为了这些虚无的事情生了嫌隙。
苍冥微微笑着,面上分毫不露地道:“大概是你孕中多思罢了。”
“我也希望是这样,所以只想着不惊动任何人,悄悄回去看一眼,若她果真安好,我也放心了。”
苍冥面上依然坦然自若,按在琴弦上的手指却不动声色地收紧了。
正当他要开口之际,彼岸温声道:“你要是不放心我,就和我一起过去也好,反正以你现在的法术来去自由总不难吧?”
苍冥闻言只得淡淡一笑,再不做声。
是夜彼岸难得的睡得早,她卧在床榻内侧,纤长的睫毛轻柔地垂下,随着轻浅的呼吸微弱地起伏着,在沉沉的暗夜里显得格外安静宁和。
她的小腹已经高高隆起,形成一道柔美的弧度。
苍冥便坐卧在床榻外侧静静地看着她,左手落在她的发间轻轻抚过,目光落在她姣美的面孔上,带着温柔的复杂。
他所求的也不过是和她的这一方世界罢了,在荒境外缘、从委羽到焦侥修为浅薄的凡人、甚至灵智未开的妖兽们眼中也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寻常人生,然而对于他而言却是这般的如履薄冰岌岌可危——他们清逸平淡的寻常,到底是搭在无数人累累的尸骸上的。
沉思良久,苍冥终于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随即揽衣起身。
轩辕氏族,轩辕氏族。
纵然中州与荒境相去万里不止,对于苍冥而言也不过是转念之距罢了。
可当他真到了,却反倒不晓得自己所为何来。
他固然不能放任彼岸就这么看到轩辕氏此刻的满目疮痍,然而即使有心粉饰,却实在不知该从何修补。
他可以夷平破损的祭台宗祠、楼台殿宇,可以清除堆积如山的干枯尸骸,甚至可以从此刻开始牢牢地操纵着轩辕氏还活着的族人不敢妄言一句……
然而已经被杀死的族人,那些比着彼岸的修为被他抽干了修为和精血的族人,其中大多数不过是修为浅薄的寻常族人,终究是活不过来了。
偌大的族裔,此时细算之下只剩下了十中四五,十室九空,他要如何遮掩才能瞒得过彼岸?
苍冥在宽阔端方的祭台前站了很久,他举起右手,看着空荡荡的掌心,却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法子。
直到一个声音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在喊他的名字。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了,那声音曾在百十年前幼时起就常常怯怯地唤他的名字,在他每一次转身离家的时候在身后轻声念着他的名字,在伤重垂危的时候也会悄悄呢喃他的名字,甚至最近数年来日夜在床笫之间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
没有一次,像此时一样喑哑地混合着沉重得似乎承受不住的恨意和煎熬地说出他的名字。
摊牌的一天终于避无可避地如约而至,苍冥却发现自己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唯有十指紧紧地攥在手心,掐出发白的印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彼岸强撑着自己沉重的身体和惊怒交加得几乎混沌一片的意识,依然还是艰难地开口追问了。
她不信苍冥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她不肯相信数年来对她如此温柔体贴、一直和她耳鬓厮磨的人会做出这样的残忍疯狂的事情来,她一定要亲口听他解释!
苍冥终于还是缓缓转过身来,眼底是妖异得令人心惊的暗红,然而开口时却冷得像数九隆冬的冰雪:“你不该来这里的。”
彼岸的心随着这句话终于直直地跌到了谷底。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一字一句地道:“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不会祸及轩辕氏全族,不会滥杀无辜的,你不会的……”可是遍地尸首中甚至不乏妇孺,彼岸的声音越来越低弱,到最后更像是在不断地诘问自己。
苍冥的心像被狠狠地刺了一下,想要解释却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没必要再承认自己的毁约,更不敢告诉她毁约的原因,最后能显露的,只有冷峻的沉默。
而苍冥这样的沉默却只让彼岸觉得头脑像被狠狠重击了一下,她犹自不可置信地追问:“你果真还这样恨轩辕氏吗?你已经步入神阶,所以终于可以加倍报还你的灭族之仇了?”
还不等苍冥回答,她又径自喃喃道:“真的这样恨的话,为什么要把我救回来?你是觉得你把女娲之遗还给我,就不再欠轩辕氏什么?那我呢,我算什么,你今时今日只手遮天的本事的见证吗?你为什么要把我救回来,还不如就让我死在昆仑山巅好了……”
彼岸的手死死捂住隆起的小腹,哽咽道,“我们的孩子呢,又算什么?我是轩辕族人,这个孩子身上也有一半轩辕氏的血脉,为什么要和我有这个孩子?你如果一定要对轩辕氏赶尽杀绝的话,难道要连这个孩子也不肯放过吗?”
她再也问不下去了,那么多的疑,那么多的惊,那么多的恨,问得完吗?问了又能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