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两人顾忌着伤重昏迷的彼岸都在压着力量出手,对击的掌力依然在老庙门前的砖地破开了一道深约数丈的裂痕。
离闰收起虎口震得发麻的右手,而苍冥却依然和没有出手之前的状态相差无几,似乎早已伤得极重,又似乎带着莫名的心不在焉。
离闰从来都深知苍冥是个需要忌惮的对手,却不晓得即使他伤到这种地步也还是这样不好对付。
巨大的声响终于还是惊醒了昏迷沉睡的彼岸,她勉力地起身意图寻找声音的源头,但是还没直起身便摔倒在了地上,连带着弄翻了破庙中横斜的几根断垣残木。
其实苍冥是先听到她发出动静的那个,但是他的脚步还没迈开便止住了。
醒过来的彼岸开始断断续续地喊着离闰的名字四处找寻起来,眼看着随时都会找到庙外。
于是很自然的,离闰的身影抢先他一步进去了。
他立在庙宇外很久,月影下的破庙正好遮住了他大半的身形,他就一直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彼岸。
她伤得很重,然而服了药终于也能勉强睁开一点双眼。
苍冥觉得她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向四周探寻着,于是他会随着她的目光走过去一点,他或许以为这样她就会发现他的。
也许他潜意识里还是觉得无论如何彼岸都会和他回去的,就像之前在穷奇一族,就像之前在句注的一战,她总是一次一次哪怕违拗她姐姐的心意也会回到他身边,以至于他觉得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离开的。
然而不是的。
庙宇檐下彼岸看着离闰默然了很久才犹疑着开口问道:“你方才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来找你,句注之后我一直想要找到你。”离闰回答道,“我找了你很久。”
彼岸扬起下颌踌躇着轻声问他:“那你是为了什么找我?也是为了……”
离闰修长的手指温柔而坚定地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肩:“我那时候并不知道你身携女娲之遗,我只是单纯地想找到你。”
那一刻苍冥知道自己已经输掉了所有的筹码,没有资格再在这里逗留。
他输得一败涂地,然而自觉离开的时候尚算从容不惊。
他回去后不再过问世事,而是选择静心修行闭关养伤。
这一次养伤的闭关出乎意料的漫长。
闭关的时候他开始频繁做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梦中的过去和现实像是被剪碎了的布帛,胡乱地拼接到一起,死死地纠缠住了他纷乱繁杂的思绪。
半梦半醒间,他似乎看见了漫山遍野雪白的条草,那是年少时候族中山坡上开得最繁芜也最寻常的花,也只有在那时候才有这样的景象;而站在这里的他的身形却挺拔而修长,再不复少年时稚嫩的模样了。
伯父容貌仿佛还是盛年,站在山坡上慈爱地看着他,等他走到伯父面前时他的身影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孤零零的荒冢。他父母故去得很早,鳏居多年的伯父一生无所出,教他养他待他如子。
他还没来得及为伯父理一理坟上杂草,身后滚烫的火焰滔滔如同巨浪,他转身的顷刻间便吞没了整个部落。
他曾经也立志要像当年的伯父一样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自己的亲族不受异族欺侮。
后来他有了那样的能力,却再没有那时的机会了。
梦中洁白如雪的条草开始大片大片地枯萎衰败,最后只剩他如今的屋后还零星地开了几朵。
他独自站在这里。
再接下来目光所及之处便可以看到彼岸托着长长的蛇尾,带着孩童独有的天真和好奇,采摘遍了他庭中屋后的草植,雪白的条草花也赫然在内。
那一刻他是恨的。
轩辕氏族在全无缘由之下强行倚势屠戮了全族,大火把他曾经生活过的土地烧得一无所剩;而面前这个还未长成的轩辕族的孩子又带着天真烂漫的笑容,要把他身边寥寥仅有的条草也带走了。
大概那时他眼中的恨意露出来吓到了彼岸,她之后在他面前便只展露人形,也不再碰他屋后任何一株草木。
将醒未醒时,梦的残篇里彼岸也长成少女的身形,她的神情恹恹、面色苍白,身前的条草却极为茂盛葱茏。
有的时候他也曾问自己,其实当年这个人事不知的孩子做错了什么;但如果这样想,那么他的亲族又何尝不是无辜蒙难?
也许世间公理中本来就没有对错,有的只是强弱二字罢了。
可是无论梦着醒着都不会有人给他一个答案。
于他如今的修为而言,已经鲜少有药或者外物能够辅助他的伤势,尤其是在万年芝兰用掉之后,最简单的闭关冥想调养反倒成了最好的恢复方式。
然而这些的梦境俨然成了他心魔的映照,如跗骨之蛆一般避之不及,有两次他险些走火入魔,全凭自身强悍的修为勉强捱了过去。
如是这般,伤势也随之反反复复,等到他真正出关已是过了很久。
颛顼派来的使臣在委羽之地边界恭敬地候了他七天,上言邀他去代颛顼亲临一场神族遗族联姻的婚礼。
离娄氏的少族长离闰和轩辕氏的巫祝的胞妹彼岸的婚礼。
使臣见苍冥接过婚贴的手微微一顿,薄如锋刃的双唇抿得笔直,心里便做好了应付苍冥推脱的思想准备。
可是苍冥随后却从容自若地收下了请柬,还亲口允诺届时必定会准时出席。
使臣得了回应自然便能回去交差,然而心底却总觉得有一丝说不出的隐忧,于是走出去没多远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苍冥高大颀长的身形姿态闲适地倚在空桐树上,他修长的手指攥着喜帖很紧以致瘦削的骨节处隐隐发白,然而落在喜帖下方的落款上却很轻柔而小心。高束的长发被风吹落一缕,拂过他苍白俊美的面容,无端带了几分萧瑟落寞的意味。
第 13 章
洵南的消息总是很灵通的,无论是苍冥的出关、又或者是彼岸的婚讯。
“颛顼要你代他去临席他俩的婚礼?”
苍冥点头。
“你也答应了?”洵南的话中带了些许探究的意思。
苍冥随手把弄着喜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只是代颛顼去观礼罢了,他如今诸事繁杂,是不肯亲来为这些琐事用心的。”
见他说得从容坦然,洵南随之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连带着语调也轻快起来:“我去离娄一族看过彼岸了,她的伤恢复得不错,她在那里住得也不错,离娄一族知道了她是轩辕氏巫祝的胞妹,都待她如上宾。”
见苍冥没有反应,洵南才接着道:“我问过她了,婚礼是她自己点头了的,离闰待她也很好。我曾经答应你要帮她找个厚道人家,如今这样也已经是难得的周全了,你说是吧。”
洵南的心在最后一句话出口的那一刹那没来由的悬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担忧原本应该是极其荒谬的,但是内心深处却还是早已暗自对苍冥下一句的回答打起十二分应对的精神来。
苍冥的反应出乎他意料的平静,他淡淡应了一声:“那便再好没有了。”
波澜不起,云淡风轻。
而彼时苍冥也确实是那样想过的,离开了他,她的人生还有另一种更好的结果,那么好像确实也没什么不好的了。
起码洵南从苍冥的神态话语中看不出欢喜也看不出遗憾,仿佛在谈论一个完全不相识的陌路之人一样。
那其实不是一个虽然怀着目的、但到底收养了这个孩子这么多年的人该有的正常反应,尤其对比他在彼岸重伤后的举动,但是当时的洵南已经顾不上、也不敢再思虑这许多了。
洵南没有透露的是,他曾经去往离娄一族找过彼岸、在和巫祝已经为此交谈过一次之后。
离闰没有隐瞒把彼岸带回离娄一族的消息,于是这消息自然很快就传到了轩辕氏中。
当暮遗前往离娄一族去看望彼岸的时候,离闰向她提亲了。
离闰记得暮遗对这个提议思索了很久,然而思索过后却又答应得十分干脆。
她甚至为此主动公开了彼岸是其亲妹的消息。
之前由于彼岸所谓的“生而不详、祸及族裔”的命注,她早早地被幽囚在琅洞,连轩辕氏上层对她的存在都是讳莫如深、在族中她几乎与被除名无异,后来大多数寻常的轩辕族人甚至都不知道有她的存在,更遑论轩辕一族以外的其他族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