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西晏温和地笑。
几个人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傅西晏忽然转身叫住一直没话的沈知,目光有点深沉:“其他人可以先走了,沈知留一下。”
被傅西晏叫住时,沈知心里闪过很多。
其实她心里不是没有压力的。之前卡上忽然多了一万块钱,她不知道怎么回事,第一时间就去银行把钱退了回去。后来想了想,可能是傅老师给的。
上次室友怀疑她跟傅老师有什么,她跟室友们是说清楚了,可别的同学看她的眼光里也还是充斥着奇怪的情绪。
有次竟然在厕所听到别人说“她看起来多厌世清高啊,没想到……”,每每遇到那种眼神,每每听到这种话,她总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心里却是酸涩延绵不绝。
如果不是没有时间跟别人好好相处,她怎么愿意做一个别人口中冷漠清高的人?如果不是她爸爸把家里搞成这个样子,谁又愿意整天打扮得这样那样的去给淘宝店家拍模特照?
她就活该吗?
明明她的皮肤那么柔嫩,却每逢周末都要经受几千件刚出厂带着化学品的衣物的侵扰。
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做一朵简单的温室小花,可是谁允许她这样呢?她妈妈的病,虽然有保险在报,可也顶不住一个月五千多块的支出。
她爸爸。
她爸爸……
最后一次见他,就是她刚高考完,妈妈让她去小姨那儿学舞,顺便让小姨带着旅游。
突然有一天小姨接到医院的电话,沈知才跟小姨一起回家,发现爸爸早就已经有了另一个女人,并且那个女人已经有了孩子。
沈知一高考完,韩远就再也等不了了跟沈爱芸提出来离婚。
沈知想,妈妈肯定是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会让自己去小姨那,也许……他们在甚至高考之前就吵过了也说不定。
反正妈妈出院的那一天,沈知看到,他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差不多都搬走了。临走时,他看见沈爱芸拖着残破的身躯在轮椅上来回腾挪,颇豪迈地大手一挥说,算了,这个房子就当送给你们了。
这个房子本来就是姥姥家老房子的拆迁款买的,那时候韩远还是个穷小子,只有沈爱芸愿意嫁给他,后来他慢慢做酒店生意有了点钱,但一家人还是住在这个地段和环境都不大好的房子里。
因为这里有怀念和爱。
他走之后,沈知才知道,她以前非常尊敬的韩远先生,之前几年为了讨好国家政策而拖着她妈妈不离婚。后来才听法院那边说,妈妈跟韩远先生签协议——“只要不打扰小知高考,财产她一分不要”,于是他们离婚前,所有财产全部都被这个韩远先生转移了。
要不是妈妈之前有全套保险,或许妈妈连住院的钱都没有。
明明……很小的时候爸爸对她还是很好的。他会背着她走半个小城去给她买喜欢吃的面包、他会每天偷偷多给她五块钱的零花钱、知道她喜欢吃自家饭店里厨师小陈做的胡萝卜面就会让厨师每晚做了等她放学……
正因为他以前那么好那么好,所以在高三暑假那年,她才怎么都不敢相信、也不想原谅犯了错的他。
如果可以,她宁愿待在高三那个紧张复习的阶段,永不结束。
沈知仰头深吸一口气。眼泪早就在妈妈住院那时流干了,她想,她再也不要为这么一件别人犯下的错而流泪。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努力地,找到他贿.赂.法.官的把柄,送进监.狱。
她想看看,看看法律是怎么无情到,使她这么好的妈妈输的无家可归,使她这么坏的爸爸赢得家财万贯,富里流油。
她要当大法官,法律条文的自由裁量空间,她绝不会让金钱占满。
第17章
“沈知。”傅西晏叫她。
“嗯?”沈知不明。
傅西晏最近所里案子多,忙得每天只睡上两三个小时,却还是来到青市给她们看材料。他们约定晚上七点在法学院见,现在差不多已经九点钟。
窗外黑夜里反射着月亮的皎皎光辉,显得这个夜晚清亮起来。
“……在你心里,法律是什么?”
沈知沉默。
课堂上几乎每个老师都会问这个问题,那些答案她如数家珍,可是直觉告诉她,傅老师并不想要那个答案。
什么上升为国家意志的资产阶级的意志、
什么国家按照统治阶级的利益和意志制定或认可、并由国家强制力保证其实施的行为规范的总和。
沈知觉得傅老师大概不想要这些。
“在你心里,法律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傅西晏看着窗外的皎月,大好的夜色。有几块黑云在月亮周围动着,不一会儿月亮的光芒就被挡住了。
会议室里几个灯坏了还没来得及修,只有最里面的小灯锲而不舍地发着昏暗的光。
“你看外面。”傅西晏往外厅走了几步,那里月光铺了满地。
“你看,现在外面的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是吗?”
沈知没回应。
“可这些秩序都是一时的,”傅西晏回头看着她补充,“只要出现一块肉,野狗、不知名的鸟儿、甚至连蚂蚁都会来争一争。”
“而法律,就是那个能一脚踩死蚂蚁,也能拿着枪炮击退洪水猛兽的分肉的人。”
“这世间的一切,本来不需要分你我,也不需要争先后。可是人有小我,人亦有私欲。法律恰恰是用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它不是你能想象到的任何强大的东西,它仅仅是一种既定的、需要普遍遵守的规则。只要人消灭私欲,那么法律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傅西晏背对着她,影子被身后的沈知隔断。
“法律也并不是你所想的,惩恶扬善、劫富济贫的工具。肉有分给穷人的时候,自然也有分给富人的时候。不是法律变质了,而是它本来就是这样,从来不会站在任何一边,换句俗气的话说,法律只跟公平站在一起。而法律的公平,是靠证据的。”
傅西晏转过身来。
“你爸爸的案子,他请律师,证据做得天衣无缝。”
沈知不知道他竟然已经了解了这么多。
一时间脑袋有些空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不是法律本身的错,不是它瞎了眼,而是人心作祟。换句话说,有心利用法律的人,也可以利用其他任何手段达到目的。只不过利用法律听起来更正规更不会受到惩罚。你懂我的意思吗?”
“当然,你也可以抨击法律的漏洞。但你要知道,法律能走到今天已然不是个人朝夕之功,是无数个前辈日日夜夜的辛劳换来的,我们对此所持的态度,除了感激,就只能是尽力改善。”
沈知怎么会不知道。
可她又能以怎样的心情去承认这件事?
她高考后跟着妈妈这边的律师一遍遍地跑法院,一遍遍地被拦住,一遍遍地被告知她爸爸不应该受惩罚。
那谁应该受惩罚?
她?
她妈妈?
她当时,是想拼命的。
后来咬牙放弃了最喜欢的新闻专业,转而报了法学。之后又慢慢知道,原来世界上很多事情、是是非非、黑黑白白,不是人一张嘴就能说清楚的。
原来法律并不是电视里讲的能够在人间主持正义的工具。
此刻沈知眼眶红了,咬着下唇还是不肯放下执念。
“那就再没有办法了。”
她声音透着哽咽。
“我一直以来都以为,我可以为妈妈做些什么,但是、再没有办法了。”
傅西晏放轻了声音:“其实……”然后转念:“算了。”
“他终究会受到惩罚。”
傅西晏问:“你相信因果报应吗?”
沈知摇摇头。她早就不信这些了。
“会的,相信我。”傅西晏眼神里留了些碎星。
沈知抬头泪眼朦胧地看他,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自己的确不应该只执着于此。
“傅老师,大概。今晚又要谢谢你。”沈知硬生生把眼眶里剩余的的泪尽数憋了回去,“我会尽量不纠结这件事。”
沈知说完便往外面走。
“沈知。这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次课了。”
傅西晏语气认真,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继续道:“以后便不用叫我傅老师了。”
他的嗓音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动人,他的语调是前所未有的孤寂与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