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方家那房子很快就拆了,队长带人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紧接着村尾那处盖了一片小高炉,就地取材,用水和土混成泥巴,垒成圆柱形状,中间是空的,每个小高炉比一个成年男人还高上一些,像个大号的汽油桶一样。
据懂行的人说,这样封闭性好,能让铁熔得快。
今年新种子种下后队长也不招呼人下地了,每天就让村民们呆在小高炉旁看着炼钢,有什么进展第一时间通知他。
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不乐意,他们是吃着这片土地自己种的粮食长大的,哪怕现在一起劳作,他们当中有些人还是只管原先自家那片地。
队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少你吃的还是咋地?这是封建落后思想,说重了,就是搞资本主义!现在炼钢是头等重要大事!种地算什么?”
大家想想也是,就听他的黑白昼夜在小高炉跟前守着。
从娘娘庙上看下来,一片火光冲天,那阵势,有人说能把天上的玉帝王母给惊着。
几个人守着一个高炉,人家都是一家几口守一个,乔万山白天和别人家搭伙守,晚上方卿回来了,就和方卿爷俩守着一个。
傍晚的时候乔万山安顿好他娘,三个人一起去村尾那儿守高炉。
方自成到地儿了就开始怀念他家的那两间老屋,像只暴走的公鸡一样在小高炉之间穿梭个不停,嘴里骂骂咧咧的,活像个地痞流氓,小孩子指着他咯咯直笑,他就瞪着小孩子骂,人家大人哪有让孩子给你骂的?不一会儿就闹得鸡犬不宁。
方卿没办法,只好和乔万山拽着他爹往回拖,到了家里方自成脚也不洗就赌气地把自己捂在被子里,也不透一点缝儿。
方卿想着这样闷着也不是个事儿,就要把被子往下拉一拉,谁知方自成犟脾气上来,一挥手就把自家儿子给推开了。
方卿没个防备,被推得往后一仰。
这房间不大,后脑勺直接砸墙壁上了,咕咚一声,乔万山吓了一跳,他知道方自成疯,但没想到对方卿这个样子,连忙上前把人给扶起来坐板凳上,他探手摸了摸方卿后脑勺,肿了一个大包。
方卿被撞得一时间眼前发黑,呆愣愣地看着他,大约太疼了,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乔万山心里跟着被撞了一下,突突地疼,脾气也上来了,看方自成还跟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把自己重新捂在被子里,立马就要上前把人给揪起来,手臂却被拉住了,转身见方卿摇了摇头,眼泪都随着他的晃动掉下更多,他只好作罢,找了一个帕子,沾了凉水给敷着。
方卿的头发又黑又软,撩开后底下一个充血的大包,看着有些骇人,帕子盖上去,乔万山就见方卿把嘴唇咬得死紧,腮帮子绷得紧紧的,赶紧又松了松力道,让方卿自己先捂着,自己去翻箱倒柜找药。
一转身就看到方卿蹲在地上,两手按着帕子,把脸往膝盖上蹭,原来是在用裤子擦眼泪。
乔万山莫名有些想笑,跟方卿呆在一起时间久了,他发现方卿和原来他想的也有些不一样。
他从前以为方卿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钻进圣贤书里不抬头。
实际上方卿贤惠大方。
说贤惠可能有点娘了,可洗碗洗衣扫地这些不说,连穿针引线套被套他都会,衣服烂了,方卿二话不说拿过去补,针眼走得整整齐齐,连乔大娘都夸好。
最近方卿又在跟乔大娘学纳千层底,屋里头的一摞摞书上晾着不少鞋底样子,原先方卿都是直接在集上买的泡沫鞋底,轻得很,穿在脚上总觉得没有一层层摞着一针针穿起来的鞋底扎实。
他也想做,但没人教,方卿一个男人,也不好意思去问别的女人家如何做鞋,现在在乔万山家,他去乔大娘屋里送饭的时候,偷偷瞄着纳到一半的鞋底,乔大娘人好,瞅在眼里,第二天就手把手地教。
先打袼褙,把棉布用糨糊一层层黏好,拢共四层,放在太阳底下晒得干焦干焦的,然后用定好码数的纸样子比上去,剪下四块鞋底,白布条子再沾糨糊包一圈鞋边,白布刷糨糊包底,不能有一点大褶皱空隙,这回不能再放在太阳底暴晒了,得自然晾干,再用麻绳将包好的鞋底两块两块地圈底,再然后便是纳底、上鞋面。
方卿学起来很快,做的也好,乔大娘说:“方先生要是女娃,门槛可都得被提亲的踏破啦!”
方卿被说的脸通红,手里拿着一只浆好的鞋底纳着,中指戴着个顶针,手指太细了,他只好弯着上半截中指,用锥子通一个针眼,再飞快地用顶针抵着针穿线,走线分明,均匀严实。
乔万山当时也在旁边,心里有一丝庆幸,幸亏方卿不是个女人。
如果方卿是个女人,他们还能有如今这过到一块儿的缘分吗?
那还真说不准了。
乔万山走过去蹲下来,拿开手帕,药擦上去的时候刺鼻的味道弥漫开来,心里有块地方有种说不出的疼惜。
***
清水村的炼钢事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柴火很快就不够了,队长动员大家去砍树。
小土坡上娘娘庙后面有片小林子,很快就被砍光了。
有人提议要砍队长家门口那棵大槐树。
队长急了:“那是能砍的吗?那是咱清水村的象征,我找人算过了,那可关乎咱村的风水,砍了这钢就炼不成了!”
乔万山私底下跟方卿说:“天天一口一个风水的,肯定是看风水的那老头说那树砍了会影响他财气!”
方卿咬了一口白面馒头,抿着嘴边嚼边笑了起来。
大家都投入全部精力去炼钢,可一天天过去了,之前砸烂的锅啊勺子啊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有人问队长:“炼出来的钢长什么样子?”
队长也着急得上火,嘴上起了个大燎泡,不耐烦道:“这点耐心都没有,还做什么新时代公民?!急于求成是办不成大事的知道不?”
说话间那燎泡也随着嘴巴一动一动,怪滑稽的。
后来就没人再问了,天天一个个地都蹲坐在小高炉下坐着炼钢铁。
按说今年风调雨顺,庄稼势头长得实在是好,但没一个人下地干活,人心都往炼钢上使,地里草都快比麦子高了也没人去薅,一直挨到秋季过去的时候,麦子在地里已经发黑了。
直到深秋过去,有天早上队长搬了个高板凳,站在上面往一个灭了火的小高炉里一看,然后就扯着嗓子喊:“同志们!钢铁炼成了!我们成功啦!”
一群人把那钢弄出来一看,还很粗糙。
但是队长说他去别的村子走访过了,炼出来的钢就是这样的。
成,这下村里又热闹了!炼钢成功,这可是件喜事啊!
队长让把公社养的牲畜多杀几头,今天中午一起吃顿好的。
其实本来也没剩几头了,本来肥肥的猪羊在公社养的越来越瘦,看那架势迟早要饿死,还不如宰了吃。
不炼钢就闲了,今儿中午乔万山去领得饭,去得早,除了肉菜,还领了一根羊腿回来,但他没吃,盖起来,留着等方卿回来。
乔万山他娘因为生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现在每天躺在床上,吃饭也得让人伺候,方卿搬来后,因为回来得比较早,每天给乔大娘喂饭,时不时还能说几句知心话。
今天乔万山自己亲自喂,他娘愣了愣,张嘴把送到嘴的羊肉带着点米饭吃下去了,然后就没忍住啪啪地掉眼泪,她活了一把年纪,老早就送走了丈夫,儿子终于长大了,小时候自己一勺一勺饭喂起来的人,现在反过来给自己喂饭,只是自己是一点点把儿子给喂大,现在自己吃喂下去的饭,却是往坟墓里走。
她到底还是没忍住:“儿啊,可看上哪家姑娘了?”
为娘的,都是盼着儿子成家立业,有个能照顾的人。
乔万山明白这个理儿,可不是他不愿意,是他不行。
乔万山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别的男孩子不一样,是在刚满十六岁的时候。
农村的娃都早熟,听寡妇的墙根,瞧未出阁的姑娘,干活累了坐在树荫底下,阴影飘摇里少不了男人之间的粗俗玩笑,哪个女人屁股大,哪个女娃性子泼,也总少不了调侃人家夫妻夜里那点事儿。
十几岁的男孩子正是对性|事好奇的时候,几个皮得不行的男孩子躲在人家新婚夜夫妻的墙外头,听着里头的声音面红耳赤,不一会儿都夹着腿难耐地搓着膝盖,偷偷地把手伸进裤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