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衣(4)

作者:亦未迟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冬天,我往手里一边哈气一边同你说过的这些话。你还记不记得,说完以后我眯着眼笑了起来,愉悦地打着哈哈,直说:“矫了,矫情了。”

你究竟记不记得。

一定要春天结婚的我,总被以前的你嫌弃瘦,挨不住半点寒。如今,这场婚礼还是将就到了冬天。冬天其实也无所谓,我可以裸着整个肩膀,整个背,和原来约定好的一样,在那样宽阔的一片草坪上与你一同奔跑。一只手提着婚纱的裙摆,另一只,拉着你的手。

只因为我知道,有你在旁,已足够温暖。

许瀚说话的声音依旧熟悉,可我熟悉的那句话却不见了。

他曾给过我的那句,“我要给你最好,最好的感情。”

我站在街角,躲在厚重的衣物里。他的话从手机里飘出来,完全暴露在外,却好像是被这冬日凛冽的风,给刮蹭了起来,晃在半空中,耷拉着首尾,只顾暗自摇曳着。

夏家的老宅子深秋总是静,简宁总有些记不得院子的轮廓,只对苑墙边栽的几棵老梧桐存了模糊的印象。幼时,闲来读书时,读到苏轼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既是赞叹,却又遗憾。

她深以为这样寂的院子,配的却应是那梧桐,起因不过是爱极了李后主的“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那般凄婉哀转。不过是豆蔻之龄的小丫头,读到这样的句子,也会不经意垂下捧书的手。许久,直到捏着页脚的手指发了酸,才会一下惊觉失了神智,复而把书给读下去。

可叹,“庭院深深”配的终不是她那“寂寞梧桐”,即便她如此期望,这上下两句却不会因她的私心喜好,拼接起来。诗词于她的尴尬,终不齐,莫相配。

这样回想起来,她颂得更多的其实是《女诫》。旧时总角之龄,少不了年少的痴傻荒唐,现下想来,实在是难得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可若是皮过了头,还是要挨罚的。简宁常记得那本总被自己拿在手中卷皱了的蓝皮子书,那书面上被摸出的糙,还有正厅门前青石板的凉。领着她的庄婆婆啧啧地嫌她淘气,苍老而干燥的手在她的额头上来回摩挲,劝着犟脾气的她快些向母亲低头认错。她不肯,所以就一直在门口跪着。母亲罚她,她便硬脾气地受了,吃了苦头,也不肯吭声。她的性子好像从小就是这样,有些委屈,她竟半点也挨不得。

寻常总是母亲先心软了,叫人唤她起身,便是最多生气了,好几天不与她说话便是。她是个别扭的人,却也生了张甜嘴,灵巧得很,想着法儿把母亲哄了开心,事情通常也就这么过去了。

唯独有那么一次,她溜出家门去找他,想在他回省城前见他最后一面。他们两家虽是早定下的亲,除去年节,来往却是极少的,讲究的大概不过是门户的矜贵。尤其是早些年,那动荡的年月里,徐家倚仗军权逐步发迹,戎马倥偬的时代,最为自恃不过。

原先为两家牵线搭桥的媒人,人前谈起这桩媒,轻易便见着几分骄傲来,喜上眉梢的模样,足足像是在说自己家里的事。别人倒可以错认,这新嫁娘可不是那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什么夏家小姐。

早就结下的亲,到后边反而热闹了。受人恭维待见,按俗一些来讲,原本也算是一桩美事。尤其是这姻缘,女方的家世门第稍逊于男方,其实也并无特别值得指摘之处。可简宁的父亲是个直脾气,尤为见不得别人说夏家一门文弱书生,结简宁这门亲,不过是乘了老天爷赏脸给的几分运气,攀龙附凤也算是沾上了徐家的门路。话虽不是这么讲的,意思也不过如此了。

简宁的父母对这个独生的女儿家教甚严,笑谈起来,虽可以说是读书人家的那种臭脾气。但较真起来,也是为人父母的良苦用心,盼得女儿出阁前留个好名声,将来不被公婆所挑剔。

只有那夜,她在门庭前的青石板地上整整跪了一宿,却也没人来喊她起身。她的性子拗,总是不服的,母亲见她如此,当真是起了脾气,遣人把《女诫》递了去,命她一遍一遍地诵,满了一百遍才肯作罢。总归是年龄小,禁不住折腾,不过半个晚上,她早跪得麻了膝盖,却也只敢压低了身子,把重心尽量放在小腿上,不敢轻易起身。

苦,她耐得,却终耐不得寂寞,书读完了,天却是还未见亮,一时孩童心性未泯,伸出小指竟去拨那绷书的线,线穿得那般紧,就连一截小指也插不进,只勒得简宁生疼。

她犹记得跪在那个记忆里已模糊的庭院中,夜中不曾幸得半颗星子,却能清晰地听见庭院里飘荡的风声,哗哗直作响。

那声响现犹如依旧在耳边回响,像是谁的呓语,却难以道破。风哪里会有什么声响呢?只不过是刮动了院子里的那几颗老梧桐,惹得叶子削散了风,才发出无奈的几声响。

是哪里哗哗的风,一声又一声,很近很近,近得直蹭着她脸颊发痒。简宁忽然小指一疼,什么东西?莫非是那勒书的线,自己难道还未曾诵完那百遍的书吗?

她不安稳地侧了个身,微拧着眉头睁开了眼,半刻清了神智,才感觉到小指尖微微疼痛却夹杂着一阵湿漉的暖意。

徐家老宅的书阁里,四周墙边的架子上都垒满了书,屋子中央还是那同一个精致的炭盆,隔着镂空的花纹朝里头看,上好的木炭正烧得通红,却不像木材那样会哔啵作响,一切还是像往常一般的安静。

囡囡咬着她的小指,孩子的牙齿没长全,只能是半含半咬着,沾了她一手的口水。简宁一愣,伸手去抽开囡囡手上正把玩的书册。那孩子攀在简宁的膝盖上,软软的小腿一蹬一蹬,奈何就是站不直,却依旧执着去扯母亲举高的蓝皮子书。肉呼呼的小指头在半空中奋力地挣扎了半晌,终是逮住了小小的一角。

她总以为孩子的眉眼更像他些,结果,不曾想到这孩子却更像极了自己。

罢了,罢了,本就不是那时候的风声了,不过是虚梦一场,就好像是能把她从臆梦中唤醒的,也只徒留下翻看书页那样寂寥的哗声。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真是十足的寂寥,她嗤笑,这般相夫教子,她算不算得是求仁得仁。她奋力一抽手中的书,只得极为轻巧的一声“呲”。

囡囡年纪小,哪里认得什么字,可就算是如此,书一被母亲抽开,便就咧开了嘴。

终是“咿呀”一下,嚎哭出声来。

我病了好一阵,婚期也就这么理所当然地一直往后延。病中的日子里,原先向公司请的婚假,一时倒是有了去处。醒着的时候便寻了本书看,累了便倒头就睡,不作他想。

只是这梦中半分安宁皆无,梦里的世界杂乱无章,纷繁困扰,就如同被梦魇压住了身子,逃脱不得。醒来反思,像是还在上学时,解的非常难的几何数学题,从不得头绪。

阿婆关了店门,执意来照应我,丝毫不理会我的推脱。许瀚则又是去外地出差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急病绵延,身体恢复地异常的慢,多亏阿婆与我作伴,这样见不得头的日子才能打发一天是一天。

完工的定制婚纱我未曾去取,还是由店主送上了门。最后还是只展开来看了看,终没有穿上身去试,才知多年的执着,满腔的柔情,也不过就化成了如今的意兴阑珊。

本来兴致缺缺的日子里,阿婆的陪伴究竟是最好的安慰。她还是将原本为婚礼预备的中式旗袍给我带了来,好在旗袍不像是婚纱,只能在婚礼上穿,便算不上是我眼前的忌讳了。

胃口不好,只贪恋着阿婆煮的粥,小米配着西米一块煮烂了,闷上一会儿便是黄橙橙的香糯。我偶尔贪嘴,少不得多喝两碗,阿婆却以为我心情见好,心里也很乐意我多吃一些。

婚纱一直披在沙发上没人理会,久了却也总不是个样子。阿婆好心要帮我收好,便问我,要不要和那件缂丝旗袍搁在一起,用时翻找起来也图个方便。

我正斜倚在床头喝粥,空出一个间隙来抬头看她,阿婆站在阳台口的拉门处,手里拎的,正是那件多日不见的绛红色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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