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鼎宫阙(121)

香樟球颗颗都有成人的拇指节那么大,托盘若是浅些,便很容易滚落。

那宦官又回说:“娘娘有所不知,尚工局在这些地方动惯了心思,上个月送来的香樟球有半数都是假的,以寻常木料所致,无驱除虫蚁之效,令虫蚁毁了衣裳不说,更不免有人挨了咬。所以这回的一送来,吴子春便说要先好好挑挑再用。想是匣子太深不好挑,就倒进了托盘中,之后偷了个懒……没换回来。”

这样听,倒是因果都环环挨得上,听不出半点蹊跷,似乎杖毙了吴子春就可了事了。

循理来说这样的意外也并非绝不会出,可夏云姒静下神来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断断不会那样简单。

夏云姒坐在房中沉吟之间,皇帝也匆匆赶了来。

外头掀起的问安声将夏云姒神思抽回,她理了理思绪,起身往外迎,正好在房门口和他碰了个照面。

“……阿姒!”他的声音听起来惊魂未定,这样的慌张在他身上鲜少见到。

她边福身边瞧了瞧,便见他穿的还是适才那身衣裳,衣上也尚有水渍,可见是给宁沂洗完澡听闻宁沅出了事,连衣服都顾不上换就赶了过来。

他往里一睃,看到了床上的宁沅。便疾步进了屋,边走向床边边问:“宁沅如何?”

夏云姒的淡泊中忧心明晰:“太医说无性命之虞,旁的便要等宁沅醒来再行诊过了。”

他如她方才一般松了口气,跟着又问:“怎么会平白摔了?”

夏云姒定息,将方才听闻的事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他,他听罢锁眉:“宫人办事不仔细,朕从御前拨下去的侍卫也只知干看着么?”

说着便看了眼樊应德:“今日当值的侍卫都押出去杖五十。”

“哎……皇上!”夏云姒忙阻住他,摇一摇头,“臣妾原也是这样想,问过却知侍卫们尽力了。离宁沅最近的那个舍身扑来将他护住,自己倒挨了马好几脚,路都走不稳了。”

说着语中一顿:“倒是那端着香樟球出来的宦官,臣妾只怕不止是‘碰巧’那么简单。”

皇帝眉头倏皱,看了她一眼,又定神想了想,长声吁气:“你说的是。”

夏云姒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宁沅是姐姐留下的唯一的孩子,事关他的安危,总要追查到底才好?”

皇帝点头:“自然。”

说着又看向樊应德:“去传宫正司来,这些日子你便亲自督着他们查这案子,朕要水落石出。”

樊应德应诺,夏云姒淡淡垂眸。

她只希望他这“要水落石出”不止是说说而已。

.

而后二人便带着宁沅一道离了马场,皇帝放心不下,于是直接将宁沅安置在了清凉殿。

夏云姒就一直在清凉殿中守着,到了下午,几个皇子公主闻讯都随着各自的母妃一并来看望哥哥,连与宁沅不睦已久的皇次子宁汜也来了。

宁沅“很给面子”,在兄弟姐妹都在时迷迷糊糊转醒过来。

皇帝将他放到床上时是平放的,但遵了医嘱,将脸偏向了一边。宁沅睡得沉,一直也没翻身,醒来时只觉脖颈酸痛,皱一皱眉,将脸正了过来。

只一瞬间,他就吸了口冷气:“咝——”接着便揉脑后,“疼……”

“宁沅,醒了?”夏云姒惊喜一笑,宁沅勉勉强强地睁眼看她,又听到淑静公主的笑音:“大哥哥脑后肿了个大包,不要这样躺!”

第97章 两方

宁沅头晕眼花, 缓了半天才舒气,懵着神回忆:“我骑马摔着了?”

夏云姒点头:“是, 所幸没大碍。你有什么不适没有?太医就在外头。”

宁沅动了动身上,摇头, 说只是脑袋后面痛,别的地方都不要紧。

寝殿的殿门没关,一言一语间,在外看折子的皇帝也听见了, 就直接带着太医进了寝殿。

床边的几个孩子看过去, 已懂事的便不约而同见礼,还不懂这么多的也喊一声“父皇”。宁沅亦坐了起来,却是刚坐稳便又一阵头晕, 一阵子反胃之感翻涌而上!

他猛地捂嘴,干呕之态却还是憋不住。夏云姒一惊,忙上前给他拍背顺气,皇帝反应更快些, 当即一睇宫人,示意他们将铜盆端到了宁沅面前。

他自己也走上前,坐到床边温声道:“若是想吐,吐便是了,不必忍着。”

太医说了, 宁沅摔的这一下难免有些伤了脑子。虽不至于多么严重, 但恢复也需要些时日, 这阵子头晕、恶心乃至偶尔的痉挛之状都是正常的, 慢慢便好起来了。

不过宁沅已是忍了回去,须臾,放下捂在嘴上的手,摇摇头:“儿臣没事。”

说着又看向夏云姒,锁着眉头,却欲言又止。夏云姒瞧出来了,便也没急着问,等到皇帝与另几位皇子公主都走了,才借着要让宁沅更衣的由头将寝殿的殿门阖了,上前问宁沅:“你可是有话要说?”

宁沅点点头,方才与兄弟姐妹说笑的神情一扫而空,面容变得沉肃,又依稀有两分恐惧:“姨母……我不是自己摔着的。”

夏云姒颔首:“姨母已知道了。”

他眼睛一亮,接着便又问:“那您说……那宦官可是故意的么?”

夏云姒沉默了会儿,只得告诉他:“暂且还不知道。”

宁沅复又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儿,声音压低下去:“如是故意的,那我觉得……”他下意识地扫了眼她的神色,“我觉得是燕修容。”

夏云姒不由自主地捂了一下他的嘴,扭头看了眼殿门的方向,才轻声问:“为何?”

宁沅咬一咬嘴唇:“我觉得二弟这样讨厌我,与她也是分不开关系的。”

夏云姒:“何出此言?”

宁沅道:“是她教着二弟与我叫板。”他越说越皱眉,稚气尚存的眉目之间颇有愁绪,“我与二弟三弟同在尚书房读书,尚书房离燕修容的住处近,她有时便会来给二弟送点心什么的……我无意中听到过,她在偏僻处鼓励二弟一定要上进,说唯有他日后有出息了,才能对得住他亡故的母妃,他必须让满宫都看到,他不比别人的儿子差。”

夏云姒微微屏息,宁沅凝视着她,分析了个明明白白:“三弟、四弟、六弟都还小,尚未到读书的时候,没什么可比的。五弟夭折,更不必提——那这‘别人的儿子’不是我是谁?这不就是让二弟与我叫板么?”

宁沅果然不是傻的。这样的年纪能随处听一句话都深想两分已不易了,他还能结合各样原因把兄弟几个都数一遍,最后有理有据地觉得是在说自己。

夏云姒不由笑笑:“那你二弟可当真和你叫板了?”

“是啊。”宁沅点头叹气,“我比二弟大两岁,也就比他早两年读书,现下学的东西原是比他要深一些的。他却常常见我在背什么文章,便也要偷偷背来,常常到了深夜都还不睡。”

这倒令夏云姒一怔:“你二弟这样刻苦?”

“是……”宁沅说着又叹,“可他学东西原就慢些,又硬要额外给加这些来学,直弄得自己很累。我有时会愧疚于自己不如他刻苦,有时又觉他那样也并不好。”

说罢问她:“姨母,您觉得我当如何是好?”

夏云姒抿笑:“你如是问学业的事,姨母觉得你现下学业也尚可,你又素来懂事,是否要更用功你自己拿主意便是。但只一条,姨母可不希望你日日熬到深夜才睡——身子也是要紧的,你不能把自己熬坏了。”

宁沅颔首:“这我明白。”

她又说:“可你若想问你与你二弟关系上的事……”她轻声喟叹,终是与他说了自己的想法,真实却残忍的想法,“姨母想告诉你,许多事就是强求不来,天家兄弟离心更是稀松平常,只希望你不要因此逼自己太过。你是当长兄的不假,可善待兄弟终究是要凭情分,说不上是你的本分。”

她语重心长,宁沅听罢思量片刻,点了点头。

她续道:“至于这次的‘意外’,姨母与你父皇自会为你查清。若当真是燕修容,想来你父皇会给你一个交待。但在查明之前你大可不必为此在与你二弟多生事端,凡事等一等再说吧。”

宁沅又点了头,夏云姒一哂,碰了碰旁边矮几上的药碗,见刚好不太烫了,就端起来:“来把药喝了。”

宁沅望着苦药汤,不禁嫌弃地扯了下嘴角,但喝得倒也痛快,一声不吭地仰首饮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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