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失宠就要有失宠的样子,失宠嫔妃颓靡无助,哪还讲得了那许多体统?
便见和昭容的寝殿之中房门紧闭,精油浓郁的香气荡漾满室,两位佳人身覆几近半透的薄绸,一个趴在贵妃榻上、一个趴在罗汉床边,都是慵懒无限。
这推拿之术真是极易让人放松,几下揉下去,夏云姒就犯了困,哈欠连天地说要睡了。
和昭容扫了她一眼,声音也发懒:“窈妃姐姐体不胖,心倒宽——宫里的传言都那么难听了,姐姐还有心思日日到我这儿来逍遥?”
夏云姒完全耷拉在贵妃榻上:“不然我能如何?又不能与那些人争吵,还不如到你这儿来躲懒。”
再说,又有什么可吵的?她倒巴不得那些对她难听的话来得再猛烈点。
因为说来,她这回失宠其实有些尴尬。
嫔妃失宠,大多会日子难过,宫中素来拜高踩低,失宠嫔妃被宫人欺负、甚至被克扣用度,都是难免的事。
可她位份已太高了,高到宫中没有比她更为位尊的嫔妃。这般一来,就是她当真彻底失宠、一蹶不振地过完余生,只消这位份还留着,都受不了几分实在的委屈。
这于旁人而言是万幸,但放在她现在的棋局上,是让她这棋少了许多精彩。
为了将这棋下下去,她才不得不劳烦庄妃帮她散布谣言。
阖宫现下都不敢惹她,一是觉得她位份高,二是尚在观望,想她或许只是一时失宠,又还年轻,来日还有翻盘的机会。
可她若曾拿幼子算计过,那就不一样了——虎毒不食子,因为这种原因失了宠的嫔妃,如何还能在皇帝那里再得到宠爱呢?指不准哪天皇长子、六皇子就都要被带走交与别人,她能留一条命都是天恩。
她需要所有人都这样想,需要所有人都觉得,她翻不了身了。
庄妃也果然很会挑选时机,谣言传得既是分寸绝佳,又有迹可循。
在具体事由上,庄妃全未提她究竟使了什么计,以免将她的罪名坐实。传出去的话里只说她自然不干净,否则仪婕妤罪大恶极,皇上为何不杀仪婕妤呢?
在她当下的情形上,庄妃也并不提她现下到底过得如何,只说她日日去拜访和昭容,每次一去“房门紧闭”,“想来是心中憋闷,与和昭容哭诉呢”。
亦真亦假、半虚半实。夏云姒因为心思恶毒而彻底失了圣心的模样在日复一日的流言蜚语里,逐渐变得栩栩如生。
这些传言,他该是也会听说一些的。
他会听说正好,她也需要他听说。
因为当下距离事发那日也已过去些时日了,他冲脑的火气散去,总会冷静一些,冷静中被她的古怪反应勾着,又不免一次次地去想那天的事情。
他总会发觉,那天她看似决绝冷硬的回话里,其实是透着委屈的。
那在这样的传言中,他就不免会想若她是当真委屈怎么办?
那除却那一日,还有目下失宠时的这许多,就都成了他给她的委屈。
当皇帝的,或许没几个会在意失宠的嫔妃受不受委屈,可若他原本就对这些都心存疑虑,就不一定了。
如此这般,转眼十余日过去,到了三月末,宫中的情形便不知不觉不同了。
夏云姒在三月廿八这一天头一回尝到了被克扣用度的滋味——尚服局制好了新衣送来,那来送衣裳的女官仍低眉顺眼的,瞧着恭敬,说出去的话却是:“今年织造局送进来的绸子较往年少些,太后太妃们又都怕热,不得不早做一批夏衣给她们送去。娘娘您这边便少些,您多担待。”
瞧瞧,说得多好听!拿太后太妃压着,让她说不出半点不高兴来。可话里话外,却不肯添上一句“日后再给您补上”。
放在往年,哪有人敢少她这里的东西。便是她尚是才人那会儿,也没人敢这样明着扣她的。
夏云姒淡然微笑:“好,不妨事,有劳女官了。”
目送那女官颇有气势地带着一众宫女们离开,她释然而笑,长吁着气,搭着莺时的手转回殿中:“火候差不多了。”
宫人们敢欺负她了,嫔妃们就更敢,她也就该去众人面前露露脸了。
几日后向顺妃问安的机会便正合适。逢十五那一日的问安她称病未去,这一回她去就是。
说起来……指不准皇帝也会去一趟呢。
因为仪婕妤的罪名在几日前恰好彻底定了,里里外外都问了个清楚,连佳惠皇后当年的死因也又被扯出了一些。
这么大的事,于情于理他都得亲自去一众嫔妃面前说说,才是个态度。
啧,正好给他个机会好了。
第92章 重见
四月初一, 艳阳高照。
这日要给顺妃问安,夏云姒却有意压着时辰, 比平日更晚起了一刻, 梳妆时也并无往日那般精细,妆容淡了三分,瞧着比从前失了几分艳丽, 两相一比, 更显黯淡。
发髻上亦少了些许珠光宝气, 不论金钗银钗,都挑了样式偏素简的来用,再无从前的流光溢彩。
衣裙更是选了身白底灰蓝纹的,料子仍是上好的料子, 但这样清素的颜色向来不合她的口味。各色清素衣服加起来,一年里总共也不会穿几回。
更紧要的是,这身衣裙还是去年做的。
几日前尚服局刚送了新制的夏衣到各宫,今日问安正该是满目新衣的时候。
收拾妥帖时,外头的步辇也已备好。夏云姒乘着步辇, 往顺妃所住的永明宫敬贤殿去。
一路走得不急不缓, 又因她起得迟, 到永明宫时自就有些迟了。
她是想着如此便可授旁人一个刻薄她的机会, 又迟得不多,也不至于真显得待顺妃不敬。不料进了永明宫的宫门, 却听闻顺妃昨夜睡得不好, 今儿个身子不适, 无力见各宫嫔妃们,让她们在外磕个头便可。
这“磕个头”,也是低位宫嫔向掌权宫妃一表恭敬才会用的礼数,主位嫔妃们连头都不用磕,说几句体己话一表关切也就是了。庄妃与夏云姒这样和顺妃位份齐平的,往往还会被宫女请进去坐一会儿喝喝茶。
这倒让夏云姒有些失望。她原是打算皇帝今儿个正可以为仪婕妤的事过来,事情便刚好这样办了。如今看来这算盘是落了空——她和庄妃在诸如这般的时候鲜少真进殿喝茶,今日若专门留下,不免显得有几分反常,那就只能如旁的主位一样关切顺妃几句便走。
若如此,就没了刻意多留的机会,即便皇帝仍是过来,恰好碰上也很难了。
唉,罢了,日后总还有机会。
夏云姒一壁心下轻叹一壁行向敬贤殿,到殿前时,正碰上周妙也正与殿门口的宫女寒暄,她大约这月末就要生了,目下显得大腹便便,殿门口的那宫女笑意盈面,正与她说:“贵姬娘娘好生安养身子,我们娘娘也盼着您给三殿下再添个弟弟妹妹呢。”
说着注意到又有人来,定睛一瞧,忙朝夏云姒一福:“窈妃娘娘。”
周妙便也转过脸,稍微怔了一下,也微微屈膝:“姐姐。”
夏云姒笑笑,上前先与那宫女说了说话,而后恰与周妙一道离开。
敬贤殿与永明宫的宫门间隔着一段被花草假山围出的蜿蜒小路,很要走上一会儿,二人自不免寻些话来说说,周妙便笑言:“鲜少见这样打扮,险些没敢认。”
夏云姒淡泊而笑,颇有一副失宠嫔妃的寥落:“变丑了是不是?”
“哪有。”周妙摇摇头,“姐姐怎样穿都好看,各有千秋罢了。艳丽有艳丽之美,清素有清素之雅!”
夏云姒听得扑哧一笑,正想说她会说话,迎面传来一声不约而同的嗤笑,有人替她把这话说了出来:“柔贵姬娘娘可真会说话。”
二人一同抬眸,正走来的是唐兰芝。
夏云姒目不转睛地打量她,她是与她二人一并进的宫,初时凭着昭妃的势,一度是当年新宫嫔中最得盛宠的一个。
后来周妙也冒出来,她的势头就没那么猛了。再往后夏云姒步步算计,也入了皇帝的眼,更没了唐兰芝什么事。
目下一转眼已这样过了几年,掐指一算离唐兰芝上一次晋封都有两年之久了——那还是在叶氏那一拨人进宫之前,宫中循例大封,将她从美人晋至宣仪。
经历这样的起起落落,从宠冠六宫到独守空房、苦熬日子,她原本清亮的眉眼间终是也被镀了一层深宫怨妇独有的尖酸,说话也不免愈发刻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