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瑟垂眸听着,虽没有看他的神情,却隐隐从语气中听出一丝漠然,心下略略讶异。
在人们的恭送声中,太子銮驾又浩荡荡沿原路返回,朝皇宫行去。跪伏的人们纷纷起身,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去了。郗明瑟掸了掸衣袖上或许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却一直看着烟尘消绝处,久久没有移开。
果不其然,储君议定后不久,诏立大冢宰崔定桓之女崔芷清为皇太子妃。
吉日吉时,有司以特牲告庙,皇太子谢峤亲至崔府迎崔氏女入宫。谢峤携崔芷清登上行礼台,皇帝谢镛亲临,醮而诫曰:“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崔芷清柔声对曰:“谨奉诏。”赐妃龟钮金玺,太子妃着褕翟礼服,随同太子答拜。此时妃父崔定桓进而于西面例行敦戒,母于西阶上,施衿结帨,到门内,施鞶申之。出门,太子妃崔芷清升乘华盖辂车,皇太子御车,轮行三周,受百官朝拜,羽仪还宫。
宫宴结束,明瑟走出回自家马车准备离宫回府,刚掀开车帘却见一个女子坐于内,惊讶之余定睛一看,却不由开口唤道:“二……”话未出口,惊觉不妥,硬把刚刚要说的字咽下去,换了个称谓——“二公主。”
女子虽着素衣,但气度却不凡,她对明瑟说:“郗大人,你认得本宫?”
“刚刚婚仪时见到了。”
公主笑笑,“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出宫一趟,定陶说郗大人可能会帮忙,就算出了差池,一切由我自己负责,郗大人,你觉得可以吗?”
明瑟转头看到不远处定陶长公主一脸恳切地看着她,遂登上车,回头对车夫说:“走吧。”
出了宫门,衡阳公主谢静姿一直凝望车窗外面,但又并不是在看什么具体的事物,像在神游天外。
“殿下想去何处?”
“首阳山,沈氏陵园。”
明瑟听罢低着头,心如冰刃剜过。沈氏罹灭后,自然已没有资格大兴土木修建陵园,很久之后,卫绾牵头将沈氏诸人的尸身找回,草草埋葬于首阳山中。明瑟复归后曾偷偷去祭奠过,一抔黄土,几方青冢,那里埋葬的都是她至亲之人,可是她却没有身份去光明正大地祭奠,也没有能力去为他们重修陵园。冷风拂过,似呜咽遍野,磕万般长头、洒千行清泪,她在父兄墓前起誓,必昭冤于天下,至死方休。
但此刻,她只得静立一旁,看谢静姿独自跪伏于沈氏诸人目前,清泪尽、纸灰起。
谢静姿祭拜完别人,最后才来到沈煊墓前,徒手清除冢上新长出的杂草,抚摸着墓碑上已经有些褪色的字迹——“沈煊之墓妻静姿书”,目色泫然。明瑟看着她,神思有些恍惚,在她的记忆中,谢静姿与二哥沈煊似乎并没有很深的感情,两人都是倔强而冷清的人,尤其在姐姐沈攸言去世后,他们更是陷入无休止的争吵中。
“你想听听我和他的故事吗?”谢静姿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应过后,谢静姿将那些她当年并不大知晓的往事娓娓道来:
她的爱情只有短短两年。
那年她还是襄平郡主,孤僻敏感、喜静厌闹、对府外的婆娑世间感到惶恐,经常独自看流云来去、星辰闪烁的女子。上元节被姐姐拉着出府游玩,火树银花间,她遇见了那个同样沉默的男子,他说他叫沈煊。她心下思忖,沈长风效力于大伯,跟父亲没什么交情,所以她没说自己的真实身份,用了母亲的姓氏……
情深辗转却差点因此错漏,终是得偿所愿,却在不久之后天地巨变,而她与沈煊,越想靠近,却越是背离。直到沈府惊乱,她入宫去求父皇,却没料到那次分别,便是永诀。她最后一次见到沈煊是在皇宫大殿上,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冰冷。
那一瞬间,一切都崩塌了,她的亲情、爱情全部化为灰烬。她像发疯一般抱着沈煊的尸身嚎哭,可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父亲让她嫁给孙既修,她抵死不从,父亲拗不过她,就另指了别人给孙既修,答应了她让她去陪伴祖母。
她的心死了,一生还很漫长,可是已经结束了。她最后一次流泪,是在半年之后,有内侍告诉他,沈煊在世间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静姿……”
泪珠滴落在大地上,明瑟从没有料到平静如死水无波的的二哥二嫂之间,隐匿着这样彻天彻地的悲伤,隐忍不发的结局是悔恨永世的长诀,可惜,爱到分离才真正相遇,此恨绵绵永无绝期。
第23章 即鹿无虞
秋风白露,大地苍朦。夜寒日燥,雾霭积重。
又是一年秋狩时。
以布围划出猎场,龙骧卫列于旁敛息等候。紫袴褶、黑介帻的皇帝谢镛乘着饰如木辂、重辋漫轮、虬龙绕毂的闟猪车浩荡而来,身旁跟随着太常陈鼓笳铙箫角,百官亦戎服骑从。
鼓声起,三驱兽出,谢镛先行发箭,王公、诸将跟随,秋狩随之正式开始。
明瑟本就是来此凑凑热闹,连弓箭都只是摆设,本跟随着卫珩一行人,但见他们皆兴致颇高,不想轻扫,便随便找了个理由单骑离开到猎场外围转悠。
前面矮树丛中,有一头鹿在啃着树叶,丝毫没有察觉到无处不在的危险,明瑟环顾四周见旁边没有别的人,稍稍安心。轻脚下马,揪了一枝鲜叶去喂鹿,那鹿起先颇为防备,观察多时见她毫无恶意便大着胆子过来大嚼。
这一枝很快便被啃着光秃秃,明瑟转身走开寻觅更好的叶子,只听破空之声传来,心头一凛,接着便听到身后哀嘶,那鹿已然中箭倒地,金羽箭自左膘射入,达于右腢,立时毙命。
一队人马奔来,明瑟看去,竟是太子谢峤并卫绾等一干臣属随从。太子随扈有人下马上前拾起猎物,拔出箭,割下左耳,鹿身献于围内旗所。明瑟冷眼瞧着一切,转顾谢峤,“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谢峤居高临下打量了她,幽幽开口:“郗大人,无情者伤人,有情者自伤,畜生而已,何须感怀。”
“微臣不敢。”
此时不远处树丛“窸窸窣窣”传来响动,一小鹿忽然窜出,以极快的速度向围帐奔去,谢峤立刻又张弓搭箭,方欲放出,未料到那鹿忽然使劲全身气力铮然一跃,竟生生越过布围,冲到猎场之外。谢峤愤然,当即欲打马过去,卫绾制止,“殿下,不可逾越。”谢峤并没打算采纳劝诫,执意要去,此时忽闻后方有人悠悠念道:
“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所有人回头一看,独孤璟边说着边打马遛至,踱到太子和明瑟之间,勒马而止,微微颔首,“见过太子殿下,”抬头直视着谢峤复说:“殿下何必动怒,畜牲而已,无需执着。”
谢峤神色阴沉盯着独孤璟许久,方说:“孤还有事,先行一步了。”话毕狠狠打马一鞭,随从亦立刻跟上,一行人匆匆而去,扬起一阵烟尘。
明瑟转身牵过自己的马匹,抚着马儿的鬃毛,独孤璟凑过来,“孤明日便启程回上都了。”
“那殿下一路顺风。”
“你可真无情,”独孤璟摇了摇头,一声叹息,“可叹我独孤璟没有败在战场上,却败在你这里。下次见面就是萧夫人了吧?”
明瑟故作惊讶,“还有下次?”话毕自己不置可否地笑,她倚着马,望向小鹿消失的方向,独孤璟看着她的侧脸,忍不住问道:“你,当真喜欢萧昀?”
明瑟听闻,转过头来,“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人生如逆旅,一份感情又能有多重?”
独孤璟步步紧逼,“你上次问我八年前的事,孤一直觉得很奇怪,你那时不过才十岁吧,为什么对那件事那么关心?”
“郗家毕竟也受了些波及,我关心当年事,很奇怪吗?”
独孤璟盯着她看了许久方说:“但愿如此。”
独孤璟的墨风打了个响鼻,抖了抖鬃毛,独孤璟抚了它两下,沉默了一会,复说:“孤说过要替你办一件事情,你可想好了?”
明瑟想沉吟半刻答:“想是想好了,不过现在还不需要。”独孤璟移步过来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后退一步说:“什么时候想好了,去此地知会便可。”
他翻身上马,“谢峤其人,你最好离着远一点。”
明瑟目光闪了闪,见那墨色的披风随风摆动,那人背对着她,喃喃念道:“望你一切都好。”说罢策马离去,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