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铿锵落地,夏夷则尚未定下心神,已经跪在清和面前。
这一场重逢以如此出乎意料的方式开场,是他二人都难以置信。
过往十余载,夏夷则回想,或年少轻狂,或讨巧撒娇,清和总是宽容地看着他,从未有过重罚。而此刻,清和明明知道,这徒弟正是需要安慰的时候,却一见面,就如此出手。
夏夷则又如何能明白,清和自诩遍观红尘,自在洒脱,也有万般失态的时候。
他同夏夷则相伴过多少春秋,没有一日不是平淡恬适,何尝有过兵荒马乱风雨相煎。太平日子过得太富足,便忘了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不记得做那个值得依赖的沉稳师尊,反而把最慌张的一面,全都表露得稀里糊涂。
“夷则……”清和反应过来,心有余悸,却又不能立即撤了师尊的架子,只好稍微放慢了语调,方能显得从容一些。“为师来迟了。”
夏夷则周身还环绕着清和落下的铁链,这荒唐模样与那千千万万被道士收降的妖怪又有什么区别。 他仰着脸,定定地看着清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清和被他这么望着,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带他走。
然后好好抱一抱他。
于是此刻夏夷则这几位同伴的到来,也不知是恰到好处地化解了这一刻诡异的尴尬,还是打断了他难得的动情。
说也奇怪,有旁人在场,这师徒二人倒是都恢复了平常。夏夷则一遍遍向同伴们强调,不必担心,这是我师尊,是又讲道理,对我又好的师尊。好像有人心直口快替他委屈了,那么他便不必委屈,只剩真真切切一腔对清和的维护。
他喜欢的人,就算不满抱怨,也只能由他自己来说。他不能叫别人觉得清和有一丝一毫的不好。
于是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清和将夏夷则带了回去。夏夷则走到山门口,脚步蓦地一滞。
清和看在眼里,施了个幻化的法术在他身上,看上去就依然是往日清俊倜傥的样子。
“都过去了,夷则。”清和攥住他的手,“为师既然回来了,就没人能动得了你。”
夏夷则指尖无端颤抖,一直颤到了心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清和的手心格外烫,攥得又紧。他扭过头去,没有让清和看到自己此刻脸上的神情。
这一路不乏艰险困顿,多少耻辱、悲戚,生死,他都面不改色地走过了,却在此刻,几乎落下泪来。
清和领着他,郑重踏进山门,踩过积雪,穿过习剑的人群……夏夷则便明白,这里仍是他的家,因为清和仍在这里。
二人再没有其他言语,一路十指相扣,缓缓走回院中。
到了家,仍舍不得松开,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沉默着站了一会。直到清和开口,“去睡一会,晚些时候为师再帮你看伤。”
夏夷则点点头,清和便松了手。夏夷则却依然站在原地,见清和推门进屋,也就跟着进去了。
清和并不惊讶,转过身端望着他。
“生为师的气吗?”
夏夷则摇头。
“有话要说?”
夏夷则点点头。
“正好,为师也……”
“师尊。”夏夷则突然开口打断他,“把这一层幻术去掉罢。”
清和愣了片刻,明白了他意思,抬手过后,面前便仍是陌生的半妖脸庞。
夏夷则紧紧凝望清和眼睛,生怕漏下那眼中任何可能错过的情绪。然而清和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再没有初见时的讶异。
“在师尊面前,弟子总想端出最好的样子。”夏夷则终于开口,“可既然这才是弟子真正样貌——虽不为师尊所喜,总不能自欺欺人。”
“你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是为师的夷则。”清和淡淡看了他一眼,“夷则想多了。”
夏夷则沉默着,复又抬起眼。“师尊……”他眼里像是燃着一盏灯,火光摇曳不稳,不知何时会被风吹灭。
“你能……再抱一抱我吗?”
没有半分迟疑,清和走上前,抚摸了一下他脸颊。夏夷则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好像眼前情形随时可能消失。清和轻抚过他眼角妖冶的纹路,迎上他紧张的眼神,安抚般地笑了,然后小心地绕过他手臂上的鳍骨,紧紧地收拢了手臂,将他抱住。
那听过无数次,已经成为梦境背景的心跳声,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更真实、更有力。
夏夷则低声问,“师尊……手臂上的骨头,会伤到您么?”
清和抬手捋了捋他有些凌乱的头发,“没关系。”
夏夷则这才恍惚道,“我回来了,师尊,不是梦。”
做徒弟的总能轻易戳到师尊的心坎上,清和捕捉到那话中的未竟之意,心中一酸,“经常做梦吗?”
夏夷则再没有说话,好像涸辄之鱼终归江河,这一刻,他才完全放松下来。
“师尊,母妃她……”他断断续续地诉说起来,并没有意识到语音里渐渐带着呜咽。
清和由他说着,偶尔回应一声。夏夷则说得累了,到最后便安静了,忽然又极为疲倦地,极轻地叹了一句。
“我有时想,他们将我带到这世上,或许只是个误会……我本是多余的。”
清和深叹一口气,用力拍了拍他肩膀,“不至如此。”
夏夷则其实并非不明白,只是心中酸楚,故意自伤,不敢对亲情再有期待。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清和清冽的声音。
“不管是因着何种理由——我都感谢他们,将你送到了我身边。”
清和感觉到怀中的弟子忽然颤抖起来,“夷则?”他想要推开看个清楚,却反被紧紧抱住,不让他离开。
肩膀被下巴轻轻蹭了一下,恳求一般,于这无声的相拥里清和已经明白——这徒弟不愿他看到此刻的神情。
地板上不知何时响起叮咚一声,好似珠玉滚落。然后一声一声,接二连三,断了线一样任其落下去。
所有被隐忍过的痛苦,一如包裹在柔软肉身里的砂砾,经过了漫长时光的打磨,终于能和他一样,脱胎换骨,落地成珠。
TBC
第三十一章 31
夏夷则尽情一哭,直把这十余年的眼泪都掏了个干净,好似心中深积多年的寒冰因着清和心口的暖意而渐渐融化,无处可去,只得从眼睛里流出来。一生也只此一次,他终于放下了所有克制和伪装,以最激烈的方式来发泄一腔深藏太久的痛苦。他这才知道,能够抱着谁放声痛哭,亦是天大的幸事。
他却不知原来流泪也这样耗力,到最后上气不接下气,说话都轻飘飘的,疲惫不堪。又加之内力簸荡,伤重未愈,整个人几乎就要睡去。
他于放肆的悲泣里喃喃地说着些孩子气的话,从很小的时候说起,一直说到长大后的不安和迷惑。他话中没有抱怨,只是眼泪自然地落了下来,自己亦觉得惊奇。清和想,那大概只是本能,在可以哭的年纪里忍住了眼泪,不代表想哭的欲望就没有烙在心里。于是他年回头,即使已看淡委屈,可那层层叠叠的新伤旧痕,终究需要一场盛大的告慰。
他欠岁月的,岁月欠他的,都铺成了一地柔和的珠光。
清和听他声音渐渐轻了下去,整个人也柔软了许多,是要睡着了,便用力拍了拍他,“不要睡。”
夏夷则怔忪了一下,这才有些不好意思。 “我有些累了,师尊。”
“为师小时候……”清和顿了一下,同他解释,“家里人说过,若是哭了便睡,容易伤身。总是给我找些高兴的事情来做,忘了哭过这事,才能去睡。”
夏夷则未料想清和会同他说年幼的琐事,既惊讶,又有些欣慰。他嘴角微微上翘,“原来师尊幼时也会哭。” 感受到清和家长辈深切的关爱,不觉羡慕,“师尊的家人,对师尊可真好。”
“呵……”清和笑了笑,大概觉得忽然说得太远,便止住了。
夏夷则也没有继续问。纵然清和不说,谁也能看出来,这人一定受过了许多年宠爱。没有人是无缘无故天生温柔,风刀霜剑养不出心平气和,至少曾在和风细雨里长眠过一场好梦,尝了足够多的甜,才好应对日后漫长的苦。
清和一定被妥帖地爱护过,才能这般无所保留地爱着别人,也才能,这般流连忘返于这一世红尘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