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弗一落地,就知道清和不在。这些天,许是共历过生死,封印又从体内散开,他对清和的气息格外敏锐。他愣了一下,不知为何,发觉清和不在的瞬间,他竟觉得有些轻松,好像他其实,并不愿见清和。
然而这不可捉摸的心情也只是转瞬,随即变成惊惶和担心。夏夷则走进清和房内,发觉一切井然有序,显是离时安然平静,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一口气尚未完全松下,只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喧嚷。夏夷则重又隐匿了身形,门便被踹开了。
他躲在暗处,看着他师尊被玷了脚印的门扉,再看着来人趾高气扬的嘴脸,不动声色,只是把这面目记在了心里。
是都城的禁军,快马加鞭,连夜要去搜的,自然是太华。
除了师祖,一山的长老几乎都被惊动。这是大事,或者说,丑事。
此刻他躲在这里,听那人口中不无暗讽之意,而师亲长辈站在身后,面色沉重,虽有不快,却隐忍不答。
终究是南熏冷笑一声,“是人是妖,你们说了不算,总得我太华看过才知道。劝这位军爷嘴上也清白些,事及天家颜面,若有人存心诬构,圣上清明睿智,他日水落石出,不知又如何定夺?”
那人哈哈大笑,甚是轻狂,“他长在太华十余载,你太华至今看不出是人是妖?到底是有心包庇,还是你们这一群老道也太无能了些?哈哈,好一个太华山,到底是清修福地,还是藏污纳垢之所,圣上英明,自有圣断!”
夏夷则冷然看他,此人句句锥心,全打在太华的脸面上。他这才知道清和当年领他进门,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一件抉择。他想去看清南熏此刻的脸色,却见南熏目光如刀,清清楚楚,是刮了他一眼。
满屋长老哪个不是数百年的修为,他这点藏匿的把戏,谁又看不出来。
夏夷则想到这里,更觉身如油煎。
太华山抵死不认账,断没有当场把他拿下送出去的道理。他想到这里,不知道是放心了些,还是更觉可悲可笑。
“虽不知当时情势如何,若果然是妖物,我太华自然容不得他。”南熏淡淡回头,把几个逸字辈的弟子叫来。
“你们也听这位大人说了,逸尘在外打伤兄长,趁夜潜逃。我太华教导无方,只得亡羊补牢,把弟子抓回来严加管教。逸恩,你带几个师兄弟即刻下山,替你师叔,把你那犯错的徒弟带回来。若果然是妖,便按照太华的规矩来,该当如何,便是如何。”
又细细嘱咐下山小心,南熏才转回头看着那位禁军统领,目光凛然。
“我太华从不护短。”
夏夷则此刻就在房中,除了宫里那位,几乎是人人都看得见他,可谓众目睽睽。南熏这话说得却斩钉截铁,气势非常,加之刚刚一番追捕的安排,果然把来人镇了一镇。
终于那人不再多说,让手下把房间里外尽情一搜。清和诸事从简,房内整齐有序,一眼看穿,可待到搜完已是一片狼藉。
夏夷则手指紧攥,满身戾气几乎掩盖不住。
无人开口戳破那半妖皇子就在此地,自然是搜不出什么。禁军想也明白,这道门重地若是有心藏匿,他们这些凡人又如何看出端倪。终是心有不甘地走了,口中没有半句好话。
一门长老也都相伴而出,头也不回,似乎是真的没有看到夏夷则。
剩夏夷则一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仍不敢现了身形,一瘸一拐,面无表情地收拾起他师尊的房间。
过了一会他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又传来,并不惊讶,转头去看,来的果然是南熏。
她刚踏入院门,便起手结印,把这一整个院落封得风都不透,这才皱着眉头坐下来。
“你倒是好大的胆色。”南熏见面开山,“还敢回来,不怕太华收了你。”
夏夷则现了身形,“我欠太华一条命,太华欠我一个解释。左右是死,死在别处,总不如死在这里明白。”
南熏点点头,“事到如今,瞒无可瞒,你问罢。”
“我当真是妖?”
“半人半妖。”
“母妃当真是……”
“南海鲛人。”
“此事师尊一早就知道?”
“你一身妖气正是清和亲手封印。事及天家颜面,又关乎你之生死,你师尊也很是犹豫过。”
夏夷则心中了然,轻轻一笑。“然而以师尊之心,见其生不忍见其死,终究是要留我一命的。”
南熏点头不言。
夏夷则低头不语,兀自愣了一会,复又抬起头。南熏尚未明白,只看着他起身几步,然后撩袍跪地。
南熏摇头,“你若要拜谢,该是拜给清和。”
夏夷则亦摇头。“这一拜,是为了太华容我多年。师祖不见我,我一介半妖,亦无颜见她。还劳师叔祖代我转达。”
言罢他郑然叩首,落地有声,铿锵三下。再抬头时,额上已泛起血丝。
“谢师祖容我之恩。逸尘无以为报,只愿此生永无累及师门之日,瞒天过海,辱没三清,皆我一人之罪,与太华无干。”
“亦谢师祖,容我师尊肆意,一容多年。”
南熏目光中不无惊诧,亦有欣慰。
“你既如此明白,那便很好。”
夏夷则与她四目相对,不必多说,彼此已然看透。他不知道清和是否也会像南熏这般看透过自己,或许不会,因着自己所有的天真都不吝于给他看见;或许会,却只是不曾如南熏这般冷眼旁观。
剥开了人世间那些圆融温热的、真的或假的、长久的或短暂的情味,夏夷则能清楚地看到赤裸的利害。那是比感情更坚固的关系,或许冰冷,却值得作为相交的根基。或许这不是清和处事判断的标准,但夏夷则乐于据此衡量去留和是非。
南熏亦是这样的人。至少对待夏夷则的时候,是这样。
夏夷则点点头,摇晃着站起来。是他连累了太华,他得一力承担,不必等到南熏他们更难堪的时候,省却了伤情的过程,彼此都觉得轻松。
“师叔祖,我走了。日后若无力维系此身,只能以妖形示人……弟子自有了断。”
南熏看了看他,一身血污,脸色苍白。她到底有些动容,叹了口气,突然上前一步,飞快地擦了擦这少年脸上的血迹。这大约是她一生中难得柔软的时刻。
“给你半个时辰,能收拾的,都收拾好罢。”
“还有……”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补了一句。“不要说若有一日自我了断的话,好好活着,去找清和。”
然而出乎意料地,她听到夏夷则极轻地叹了口气。
“可我现在并不想见他。”
南熏想起自己曾经对清和说的那些话,觉得自己一语成谶。她想这孩子果然是有怨恨的,任是谁,被最信任的人欺瞒了十余载,也是会恨的。
“你恨他?”
夏夷则摇摇头,眼底含着苦涩的笑意。
“我若不想见他……哪里是因为恨呢?”
南熏一时怔住,眼前这少年神色中是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郁。那是来自碧海深处的眸子,静水深流,波涛暗涌,最深处或许藏着惊世赅俗的深情,偶尔也会卷起一朵浪花,她早就有所察觉,又到底不肯相信。
她想了想,终于叹了口气,往门外走去,却听到夏夷则又叫住自己。
“师叔祖在门外等我片刻,还要劳烦师叔祖看我演一场戏。”
南熏便等在门外,大约知道他要做什么。这孩子心思缜密,凡事都能做得漂亮。他若是对谁好,自是万事滴水不漏。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夏夷则推门而出,已经脱了血衣,重新换了一身灰色旧袍。南熏知道他做事周全,还是多问了一句,“银两伤药带足了?”
夏夷则拍拍衣袖,“都带了。”
便点点头,亦不再隐匿身影,御剑而起,偏又飞得极低,落在习武场外。
南熏倚门远远看着,那个灰衣银袍的少年,就这样平地落雷般,惊起了一阵骚动,似乎又拔了剑。她知道他不会重伤了谁,便缓缓地过去,待走近时,恰好看到他御剑飞离的影子。那是经紫胤指点过的御剑之术,同辈里哪个还能追上。
“逸尘师兄、逸尘师兄……我们不是要伤他,只是依令叫他去见长老……他怎么、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