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白总管长长地应了一声,摇摇头,“这小孩儿到底什么来历?”
“是我幼年之交,也是画上那人。”青柳大郎语焉不详,匆匆结束了话题。
苏十三病着,他没空搭理白管家,只让他先回去。
*
二十分钟后,青柳大郎将林医生亲自引到自家卧房。
林医生是西医,即便半夜叫人一个电话叫来,依然西装笔挺,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见大少直接将他引至卧房,还以为是白家人病了。一看床上躺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小孩儿,愣了一下。
“快!看看他是不是发热了?”青柳大郎见他不动,回头皱眉催促道。
林医生只得从医药箱里取出听诊器,仔细听了听,又询问了几句,知道先前淋了雨,便取出一盒西药,对青柳大郎道:“没什么事,吃下药片后再发身汗,三两天就好了。”
“会不会有什么后患?”
林医生一噎。“没有,只是病后这几天,吃的清淡些就行了。”
“好!多谢林医生!”
青柳大郎又亲自将林医生送到门口,嘱托阿四送林医生回去。林医生半夜出诊,头一次得到如此热情的招待,有些受宠若惊。
临走的时候,在车上忍不住就多了句嘴。“今儿大少让我来瞧的病人是谁?”
“白家的表少爷!”
阿四淡淡地道:“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林医生回想了一番床上躺着的那小孩儿模样,苍白的脸,下巴颏儿尖尖,裹在丝绸睡衣里精致的像是玉雕的人儿。
“那位小表少爷,长的可真好!”
阿四没答。心道,长得能不好嘛!不好看,大少能亲自淋雨背回来?那就是个捡来的野狐狸精!
咱大少的魂儿都给勾走了!
*
苏十三这一病,连着几年受的惊吓屈辱一并发作出来。发热,多梦,抱着被子都是一身冷汗。药吃下去了,没两天就又发作出来,身上旧时叫洪少鞭打过的痕迹又冒出来,一层层,长了浑身的疹子。疹子下头是旧疤,亘在苏十三肩背,像是全身爬满毒蛇的拉奥孔。
人吧,原本在没指望的时候怎么着都能熬,但是心结一解开,喜怒哀思忧恐惊七情爆发,足足高烧了半个月。
期间青柳大郎忍不住又将林医生叫来两次,每次都说没什么,只需要将养。但是十三总也养不好,偶尔清醒时与青柳大郎说话,当时有说有笑,只是一到夜里便失眠惊梦。常常半夜青柳大郎手一摸,旁边半个被窝里一片冰凉。
他追出去,走廊里空空荡荡。
“宝贝儿?宝贝儿!”
他边喊,边轻手轻脚地四处寻找。
找了一圈都不见人,最后懊丧地回到卧室时,却发现窗边角落里缩着一个黑影。他过去一扒拉,却是苏十三双手抱膝将背紧紧抵在墙壁死角,就那样抱腿坐着睡着了。
每次青柳大郎都将人重新抱回被窝,但是下一次,又会在某一个僻静角落或是卧室窗沿上找着缩成一团的苏十三。
苏十三高烧反反复复,白公馆里头冰水一桶桶地买。九月底的天气,伙计们都当白大少最近迷上了吃冰镇果子,须不知这冰不是买来镇果子,而是替大少房里头那位降温的。
青柳大郎不知这三年苏十三到底经历了什么,只是越发懊恼心疼,恨不能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他,又或者,两人颠倒过来,让十三做少爷,他去唱戏要饭。所有的苦,由他大郎来承担!
青柳大郎开始整夜不睡,只守着苏十三。每到夜半,就会清晰地发现苏十三每次最多睡足一个小时,然后就会突然从噩梦中惊醒,额头满是冷汗。他将人抱在怀里,苏十三起先对他拳打脚踢,有次还咬他。青柳大郎皆默默地忍了。
如此过了七八天,苏十三略精神了些,下楼与青柳大郎一起吃早餐。
青柳大郎面色惨白,两只眼睛下头挂着巨大的黑眼圈,整个人瘦了近十斤,衣服都挂在肩上直往下溜。
“怎么我这一病,反倒感觉是你变瘦了?”
苏十三呲牙笑,又咬了一口肉包。
青柳大郎淡淡地笑,用银筷抢走苏十三嘴边的肉包子。“你刚好些,医生嘱咐要吃的清淡。”
说罢起身替苏十三又盛了一碗白粥。“多喝点粥。”
“嘴里能淡出鸟来!”苏十三假意哀嚎了一声。“我想吃豆酥皮儿,热乎乎的,一咬牙齿里头都是馅儿那种!”
青柳大郎愣了愣,然后不动声色地道:“好!等你病好了,给你买。”
“大郎你还没回答我,你怎地瘦这么多?”
“这几天家里查账。”
“哦,”苏十三似懂非懂,点了个头,没再问。
旁边盛饭的张妈张了张嘴皮子,眼皮往下一溜,心道,查什么账!大少这些天就只赖在屋里头伺候人了!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小东西,这么会迷惑人!
张妈扭着屁股出去,回头就给远在京城的老爷打了份小报告。
第92章 海上旧影(折子戏)5
七天后,苏十三病情终于稳定,兴高采烈地坐在床头看报纸。
青柳大郎走过来,俯身凑到他头发上,深深嗅了一口。“宝贝儿,今日我这具肉.身的父亲过来。”
“我不见他!”
苏十三啪一声将报纸合上,皱眉道:“见了也不知说什么。”
“不想见就不见。”青柳大郎笑笑。“我今日恐怕都得在外头陪他,你若闷了,可以去书房看书。”
苏十三摇摇头。“你自去忙你的!我会安排。”
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打在苏十三的身上,脸色养的红润了些,一双黑白分明的鹿眼湿漉漉的,总像是含着三分懵懂。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又像是世间万千般苦都受尽了,依然饱含希望。
青柳大郎忍不住抱了抱他,又蹭了一身皂角香。临走时轻手轻脚带上门,沿着楼梯下去,特地嘱咐张妈,让她下午记得给楼上送碗豆酥皮儿。
张妈应了,等青柳大郎一出门,就“呸”地啐了一口。
*
“毓儿啊!听说,你捡了个小孩儿回来?”
沿秀街白家铺子后头,白秀山一见到独子,就开门见山地问道。
青柳大郎此时刚跟进来,回身将门锁上,听了这句话,闷闷地道:“不是捡的,是特地寻回来的!”
白秀山眉头皱成川字,纳闷道:“到底是从哪儿捡的?”见青柳大郎要打断,竖起一只手摇了摇。“你外家在扬州那头,但是我可没听说你小时候受过什么大难!也没听说你遇见过同龄的小孩儿!你十岁前,分明就是个痴儿!一个月里头有二十八天躺在床上,哪来的朋友?”
“父亲自幼将我扔过去自生自灭,有许多事,想必您并不清楚。”
青柳大郎语气颇为冷淡。站在那里,一身深色西装,个头蹿的比白秀山还高几公分。
白秀山揉了揉额头,一屁股坐下道,“那时白家时局艰难,我呢,也是不得已!”
青柳大郎抿唇。
“……好,便依你所说,但你总得将人底细交代给我!让我心里头好歹也有个数!”
青柳大郎琢磨,倘若是宝贝儿在这,他会怎样答?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起前世在钟府屋顶偷听到的苏十三蒙混过关的说辞。默了默,眼睛望着白秀山诚恳地道,“孩儿幼时在扬州,于梦中得一仙人指点,说是一定要寻一个名叫苏十三的小孩儿,连模样都给我描绘出来了!若寻着他,我便终身可保平安,否则怕会……”
“什么?”
“否则怕会早夭!”
“你!”
白秀山倒抽一口冷气,猛地拍桌子站起身。
白家到了他这一辈,他娶了三个姨太太,可只有正室能生孩子,而且前后几个小孩儿还都夭折了!只剩下眼前这一株独苗苗。
“早夭”二字,在白家是个不能提及的禁忌话题。
眼下这根独苗苗就这样大咧咧地往他心口捅刀子,白秀山恨不能拿根绳子将他勒死算了!可若勒死了,他白家偌大产业可就无人继承了!
白秀山深呼吸一口气,勉强按捺下火气。“那你今后打算如何安置他?”
“当然是我去哪里,他便去哪里。”
“胡闹!”
白秀山刚压下去的火气又蹭地窜上来。“你要去洋学堂读书,难道也带着他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