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念冷眼旁观了三日,九阿哥府人口构成极其简单,既没有三世同堂,也没有一房二房,然而完颜月和知秋的管家之道远不如钟府,看似事事亲力亲为,实则收效甚微,是以她收回管家之权以后,便下狠手整顿了一番。
日头偏移,方才艳阳高照的草地已是阴影一片,展念抬眸招手,“如英,琇莹,那边冷,上这儿来。”
两个孩子迈着小短腿便蹭到她身前,琇莹举了风筝给她看,“姨娘,我们试了好几次,还是飞不起来。”
展念拿过风筝,掂量几下,微微调整了一下结构与平衡,“左右都不对称,怎么飞得起来?喏,再试试。”
琇莹扯起线,小巧的风筝竟真的摇摇晃晃飞起,如英大叫一声,立刻亲热地抱住展念,“姨娘怎么什么都会啊!”
在姑苏时,吴以忧和叶清荷的几个孩子最爱缠住她玩,单说做纸鸢这一项,展念就已数不清陪他们玩了多少遍。如英和琇莹正是贪玩的年纪,偏偏阿玛冷淡,额娘谨慎,心中憋闷不已,谁知碰见一个又会玩又不讲规矩的姨娘,欢喜得恨不得天天黏在身边。
知秋面色沉沉地上前,“福晋,方才刘氏的丫头来报,刘氏有孕了。”
“哦。”展念垂眸,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按规矩,月钱加一两,丫鬟、老妈妈各添两个,一应起居,如有不妥,随时可回我。”
廊下传来女子的笑声,“你倒是大度!”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展念不由一笑,示意知秋先将两个孩子带下去,方起身一礼,“八嫂。”
八福晋从廊下转出,“九弟呢,还没回来?”
展念嗔道:“亏八嫂问得出来,今儿个一早便上你们府去了。”
八福晋与她相对而坐,艳丽的眉目不掩明媚,“你少来,我可听我家老八说了,他分明是不肯回府,约莫又去哪里偷酒喝了。”
展念新嫁,凭借钟府学得的社交礼仪,与从前在娱乐圈练就的场面逢迎,迅速混入了京城的贵妇圈,但真正投契甚深的,唯有八福晋郭络罗静宁一人,倒不是因为胤禟与胤祀交好的缘故,而是八福晋虽有些自傲,却十分爽利明白,如烈烈的荒野之花,不与百花同色。
“八嫂近日来得倒勤快,想是夫君身负监国重任,冷落了娘子,一腔怨气没处开刀,只好来我这里撒野了。”
“幸好皇阿玛不日便返京。”静宁闻言也不羞恼,反倒笑吟吟道:“昨日,我家老八说了一件趣闻与我听。”
“看你这神色,准没好事,你们夫妻俩又暗地倒什么坏水了?”
“当年,我阿玛之所以把我许给老八,起因,竟是因为九弟牵了他老人家一匹爱驹,哈哈哈哈……”
展念轻点额间,“八嫂,注意风度,不要笑太大声。”
静宁不以为意,“无妨,你又不是外人。”
二人正说笑,也晴匆匆而来,低声道:“福晋,宫里传来消息,十八皇子,殇了。”
静宁一愣,摇头叹息道:“八月时便已不好了,唉,可惜那孩子,终究没撑到皇阿玛回来。”
展念却默然不语。
太子被废,八皇子被贬,皆以十八皇子夭折一事为始,朝堂之上,甚至连表面平和的假象都已崩裂,历史上所谓的“九龙夺嫡”,终于开始了。
静宁又道:“我听说,十八弟病重时,随行的臣子皆是面有忧色,只有太子不为所动,皇阿玛斥他骄纵傲慢,可我从前在宫宴上见过他几面,倒不像那样的性子。”
展念没由来想起莫寻,“世上之人,总有喜怒不形于色者,若臣下皆是面有忧色,反倒刻意。”
静宁忽然起身,“这么大的事,我必要和他一道入宫的,他找不到我便不好了,小久,先走一步。”
展念亦起身相送,正巧看到知秋回来,便顺口一问:“如英和琇莹呢?”
“两位格格已各自回去用晚膳了。”
展念颔首,“还有事么?”
知秋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下月镇国公千金的满月宴、海善贝勒的生辰宴,还有冯老夫人的七十大寿,按福晋的吩咐,奴婢已拟好了礼单,请福晋过目。”
也晴瞥见廊角一抹缁色蟒袍,正欲出声却被制止,只得惴惴咽下,不知这位九皇子突然来此,有何要事。
展念看了一眼礼单,“比上回拟得好多了。库房里的那柄白犀麈,也一并算作老夫人的寿礼罢,我记得还有几匹软烟罗,挑两样送给镇国公的千金,对了,小孩子的冬衣不能再拖了,我瞧琼华长高了不少,你明日找人给他们几个量量。”
知秋忍不住一笑,“再多的事到了福晋这里,竟像是不值一提了。”
展念轻敲她的脑袋,“为何从前,你和完颜月两个人都管不过来?”
知秋揉了揉脑袋,“奴婢不知,还请福晋指教。”
“第一,事无专执,临期推诿,第二,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三,需用过费,滥支冒领。孔老夫子可说过,为政必先正其名,若赏罚不分,职责不清,如何有人上进?所谓管家,不是一切亲力亲为,而是即使你不在,他们仍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知秋满眼星星,“福晋在上,受奴婢一拜!”
展念含笑去拉她,不期在廊角看到一人,神色僵硬片刻,客套温和地行礼,“妾见过九爷。”
胤禟摆手,知秋等人皆退下,他的眉眼半是温柔半是怅然,“既为妻,何必称妾?”
展念蓦地想起一桩往事,笑道:“宜……额娘这些年,没少提退婚之事罢?”
胤禟思忖半晌,脸色一沉,“莫不是,额娘曾同你说过什么?”
“郭贵人去世那一夜,你在守灵,额娘便叫了我去。”展念唇畔带笑,眸色悠远,“她说,‘你若安心为妾,本宫自然成全’。”
已是十年前的旧事,她却记得如此清晰,可知当日,此事于她必当印象深刻,胤禟心下微痛,“你如何答?”
宜妃的言语,直到今日,仍历历可闻。
……
“纳妾在于貌美,娶妻在于才德,如你所见,皇家瞬息风雨,嫡福晋内掌府中大小事务,外同世家诰命周旋逢源,而你,一样都做不到。”
……
展念顺手给胤禟奉一杯茶,神色淡然,“我答,‘我不做妾’。”
胤禟一笑接过,却并不饮,只将茶盏放于桌上,展念微微皱眉,“你惯常不用左手接物。”
“是么?”胤禟不以为意,“我倒未曾发觉。”
展念重将茶盏拿起递给他,“用右手。”
第43章 中有千千结
胤禟未动。
展念想起,方才他摆手示意知秋等人下去时,仍是用的右手。以此看来,只是接不了茶盏而已,展念伸手便要去掀他的衣袖,“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根本不会撒谎?”
胤禟缩回手,“放肆!”
展念抬眸一笑,“像不像那年在草原上,你非要掀我的衣袖?”
胤禟一怔。
展念趁他出神,一把卷起他的衣袖,手臂已被包扎妥帖,看不出伤口的深浅大小,却隐隐还透着几丝血色,“怎么伤的?”
胤禟默然半晌,“在府上。”
展念皱眉,“府上?那侍卫都是做什么的?”
“他们亦尽全力,不必苛责。”
“你右手不便,却不肯让人伺候,照常饮食写字,所以伤口反复裂开,这上头的血色,就是这么来的?”展念无奈看他,“你若接了茶,必然手抖不稳,被我看出端倪,所以换了左手,是不是?”
胤禟移开目光,“可终究,还是骗不到你。”
展念扬声道:“也晴!开饭!”
也晴应了一声,然而看了看胤禟,又试探地问道:“九爷亦在此用膳么?”
展念看了眼胤禟,他亦看着她,遂微微一笑,“添双碗筷。”
待饭菜上桌,展念直接将其余人赶到外间去,捧过胤禟的碗,恍惚间仿佛是从前喂冬生吃饭的场景,舀起一勺饭菜,凑至他唇边,“张嘴。”
胤禟皱眉避开,“我自己来。”
展念丝毫不意外,遂将勺子一转,自己吃了,再将碗勺递给他,“只许用左手,莫说筷子,你要是能使勺子,我便让你自己来。”
胤禟显然甚有自知之明,僵着一张脸,接也不接。
记忆里那个别扭的男孩骤然浮现,不想隔了这么多年,竟又见到这样可爱生动的一面,展念忍不住抿唇一笑,微微低下头,掩去眼底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