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恒将她带至后院,展念终于慢慢开口,说起扬州赵家的往事。
“他当年没有告诉你,是望你此生安乐,不受往事所累,今日,我告诉你,是望你心中长宁,知来处,得始终。”
齐恒起身,长揖为礼,“哥哥姐姐的苦心,齐恒必不辜负。”
展念扶起他,笑道:“你要娶白月了?”
齐恒面目柔和,“是。”
“恭喜。”展念环顾四周,忽觉有些奇怪,“和前头相比,你这院子算很旧了,怎不想着翻新重建?”
“东家不许。”
“东家?”
“九爷。”
“……”
“这些年,若无九爷时时指点帮衬,仅凭一总角孩童,如何能做到今日地步?齐眉客栈如此,白氏香铺亦如此。”
展念回眸,胤禟正立于中庭廊下,神情虽是淡漠冰冷,目光却一刻也不曾离开她,仿佛平静无波的海面,其下却是汹涌不止的心潮。
……
“你把他怎么了?”
“原来,我已不择手段至此了。”
……
胤禟走上前,对齐恒微微颔首,“此院陈旧,成亲前改了罢。”
齐恒一愣,转而一笑,应诺告退,依旧挑选各式悬灯去了。
展念记起,当年中庭细雪,他执箫廊下,吹彻雁丘,她折梅掩面,以舞轻和。她留给他的不多,无非一些陈旧回忆,可也正因不多,所以哪怕一点点,他都视若珍宝。如今,他的放下,不过是因为,他又找到她了。
观齐恒如今谈吐,必是读过书的,想来亦是他的“举手之劳”。齐恒日渐长大,他自然看出那是一张极似莫寻的面目,却还是真心相助,而她,竟那样猜疑。
展念垂眸,“对不起。”
胤禟笑意讥讽,眉眼凉薄,“如今,连你都怕我了。”
“九爷,你放过我吧。”
“放过你?”胤禟冷笑,“你又可曾放过我?”
“民女此生,已无所求,只想一人一琴,四方逍遥,”展念微微抿唇,不让情绪泄露分毫,她在他面前跪下,“卑微心愿,恳请九爷成全。”
胤禟面上的血色刹那褪去,惊怒交加的眸子死死盯住她,“你跪我?”
展念不答。
胤禟的声音已然失去理智,宛如带着剔骨剜心的痛意,他颤抖着吼道:“你怎敢跪我?!”
展念的面容亦是苍白,这么多年过去,她依然知道他的痛点,昔日的蜜糖变成了锋利的刀,而她毫无偏差地刺向最疼的一处。
只要,能将她忘记,恨也无妨。
周遭的景物渐渐模糊,展念摇摇欲坠,连忙伸手撑住地面,然而下一瞬便被人打横抱起,那个怀抱抖得厉害,声音犹带着怒意,更多的却是惊惶和恐惧,“展念!”
展念露出一个微弱的笑意,“我没事。”
“我带你回家。”
“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胤禟忍无可忍,“闭嘴!”
展念勾了勾唇角,“九爷如今,当真疾言厉色啊。”
胤禟的胸口剧烈起伏,似是忍着无尽的情绪,手下不自觉用力将她推入马车中,冷冷吩咐车夫,“铁狮子胡同。”
铁狮子胡同为内城皇族所居,车夫不敢怠慢,催马催得飞快。
行至半途,胤禟忽叫停车,出去半晌方回,展念在车内听得分明,原来是吩咐孙宅的门童,让孙挽之立即赶往九阿哥府。展念蓦地记起,三十七年塞外返程途中,她与胤禟同车,似乎也谈到了这位孙太医。
……
胤禟轻咳几声,“凡事无须较真,八哥会待你好,只要你不改初心,不留憾事,便可安稳此生。”
展念皱眉,“还没有痊愈吗?看来那个孙太医真不是谦虚,果然是无才。”
“你听到了?”
展念意识到失言,有些讪讪,“嗯……”又想起孙挽之当日所问,胤禟当日所答,心里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良久,胤禟云淡风轻一笑,“该忘的,便忘了罢。”
……
“笑什么?”
“该忘的,便忘了罢。”展念噙着一丝笑意,“我在笑,当年人只想守护,眼前人却只想占有。”
“不必拿这话刺我,”胤禟冷笑,“我不在乎。”
“那是自然,九爷雷霆手段,岂有踌躇之事?”
“无可得,无可失,又有何可惧?”
……
“有你,世间再无可得,无你,世间再无可失。”
……
心底骤然一缩,展念不再作声。
马车停在府侧的角门,胤禟不由分说抱她下车,侍立的小厮垂眸开门,路过无人的夹道,便是往迹园,经往迹园入停云堂,正遇见焦虑徘徊的佟保,佟保看到眼前景象,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俯身请安。
虽然昨晚八爷已托人捎了口信,说是故人已归,约莫主子暂且不会回府,可他仍是将信将疑,毕竟九年过去,故人当真可归?
自家主子脚下不停,抱着怀中的女子便朝屋内走,佟保尚在魂飞天外,不知该不该跟去,孙挽之已气喘吁吁赶来,拽住他问:“九爷又怎么了?”
佟保莫名其妙,“主子怎么了?”
“不是你急唤我入府么?”
“……”佟保摇了摇头,“是展姑娘回来了。”
孙挽之仿佛没听懂,“谁?”
“展姑娘。”
孙挽之提着药箱便往屋内跑,“坏了,九爷不会责我来迟吧?”
展念看见孙挽之,孙挽之亦看见她,彼此眼底竟都藏了许多无奈,展念自知躲不过,遂主动伸出手,“罢了,劳烦孙太医了。”
孙挽之不敢怠慢,认真替她把了一回脉象,然而却渐渐皱眉,“姑娘可曾食用紫草?”
展念一愣,“不曾。”
“紫草凉血,短期使用,虽于身体无伤,但可致人乏力疲倦,头晕目眩。”
展念不可置信道:“依孙太医之见,我还有多久?”
“若悉心调理,至少十年无虞。”
胤禟冷冷开口:“十年之后呢?”
孙挽之不敢答。
“敢问孙太医,此症可有误诊之可能,比如,误诊为油尽灯枯之象?”
“若是民间庸医,药理不精,误诊一二,并无稀奇。”
民间……庸医……
展念脑中浮起吴以忧叉腰骂人的画面,不由一笑。
“臣有些话,涉及女儿隐私,可否请九爷暂避?”
胤禟神色一僵,提步去外间等候。
展念淡笑,“孙太医有何指教?”
“姑娘可想知道,九爷这些年,过得如何?”
“……”
“姑娘可想知道,九爷垂危之际,臣是如何让他醒来的?”
“……如何?”
“臣命佟保只说三个字,找到了。”
“……”
“有些事,九爷永远不会对姑娘提起,但臣僭越,非说不可。”
见孙挽之离去,胤禟方走回内间,坐在床榻边,淡淡问:“是不是有人告诉你,命数将尽,你才想到回京?”
“……是。”
“所以,你故意说那些话,无非想让我怨你,恨你,忘你,是么?”
“……是。”
胤禟的神色仿佛是事不关己的询问,“如今你有何打算,回姑苏找他?”
找他?
展念苦笑,她已拖累他九年,难得他与钟玉颜终于坦诚交心,她怎能回去?遂缓缓摇了摇头。
“那么,”胤禟的眸色微微亮起,是拼命掩饰也掩饰不住的希冀,“要不要,留在我身边?”
展念咬唇,亦摇了摇头。
胤禟怔然一瞬,面容不可抑制地浮出戾气和阴郁,“莫寻就那么好?”
展念不悦地皱眉,“我不想留在你身边,与莫寻何干?”
“与他无关?”胤禟大怒,一把抵住她的肩,仿佛要将她硬生生撕碎,“整整九年,你都与他相关!”
展念冷冷道:“你简直不可理喻。”
胤禟亦冷笑,“我一提他,你就变色,果然是郎情妾意,神仙眷侣。”
展念闻言怒不可遏,将多年习成的教养和仪态忘得一干二净,“对,我就是喜欢他,他就是好,哪里都比你好,可惜整整九年,我都不敢和他在一起,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因为我觉得自己脏,脏得很,还没成婚就与人苟且,我应该绑在柱子上被烧死,哪里还配得上他?我不能生孩子,不能跑不能跳,不能饮酒不能吹风,我活在这世上,还不如一个纸糊的人,这些,都是拜谁所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