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念拍拍它的颈项,“驾!”
然而这一动作却招致了白鹤的反感,它猛地抖动身体,直接将展念从背上摔下,不巧正摔在下山的小坡之上,展念从坡顶滚到坡下,土地尚有残雪,她冷得打了个哆嗦,抬眸怒视那只已振翅远去的白鹤。
果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展念正欲起身,左脚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她失力跌坐,掀起鞋袜察看,幸好只是寻常的挫伤,然而她环顾四周,竟无树木、大石一类可支持她起身的东西,四周皆是低矮枯败的灌木,连挪动都不便。
天色渐暗,莫寻或莫南华当很快便发现她不见了。展念搓起一堆雪,按在脚踝处冰敷,江南的冬季虽无北方严寒,待得太久也是要命的,展念摸索全身上下,竟摸出一只圆滚滚的陶笛,这还是上山之前,三岁的冬生硬塞给她的新年礼物,这种陶笛制作粗糙,只有六孔,尾端系有彩色的线绳,本是给小孩子挂在胸前玩的东西,此时此刻,竟派上莫大的用场。
展念胡乱吹起陶笛。
天色已完全暗下。
展念没由来想起三十七年的草原,她在幽深漆黑的林中迷路,忽见远方一点微弱灯火,她本欲靠近,那灯火却骤然熄灭。
正这样想着,眼前竟真的出现一点灯火。
展念卯足了劲吹笛,尽管笛音已是尖锐至极。
莫寻循着笛声而去,微弱灯火里,渐渐映出女子的面容,江南的冰雪已将她冻得瑟瑟发抖,然而那张苍白的脸却扬起笑,昏黄微光里轻声唤他的名字。
“莫寻。”
女子的表情似有些埋怨,然而眉眼却分明是笑意盈盈,“你怎么才来啊。”
莫寻蹲下身,明明是在答她,心里却清楚自己答非所问,“我来迟了。”
来迟了……
她已在冰雪中这样久,而他,终究是迟了。
“快扶我一下,我冷死了。”
莫寻将灯盏递给她,“我背你。”
“不用了吧,我在这里冻太久了,你背我就跟背冰块一样……”
“上来。”
“哦。”
莫寻的背虽不宽厚,却极为温暖,展念已经有些僵硬的身体慢慢开始复苏,她趴在莫寻身上,淡淡的心跳声隔着衣衫传来,是一片心安的温柔,万籁俱寂的冬山,只余他淡淡的足音。
展念有些困倦地闭眼。
“阿离,看路。”
展念赶紧提起歪斜的灯笼,照着莫寻脚下的方寸之地,“好,我看着呢。”
“下回再摔,我可不来了。”
展念一笑,十分诚恳地认错表态,“知道啦,以后阿离自己爬起来。”
“然后呢?”
展念忍俊不禁,只觉他的语气宛如在教一个头次摔跤的孩子,“向前走!”
月光洒落,尘世静好。
眼见快至厢房,经过庭院时,忽看见一簇火堆,展念下意识埋首,耳边传来两个小道士的笑语,在寂静的夜间极是清晰。
“切几刀合适?”
“二十四刀?”
“凌迟才切二十四刀,烤只兔子,哪切得了这么多。”
“谁说凌迟二十四刀,罪大恶极的,还有三十六刀、七十二刀、一百二十刀的呢,你不行就把刀给我。”
“谁说我不行,我……这只可是母的,就算二十四刀,切法也不一样。”
“公的母的,有何区别?”
“哼,这你就不懂了,女犯的二十四刀,可精彩呢,先剜舌,再割乳,后幽闭……”
“什么是幽闭?”
“这个嘛,凑近点,我告诉你。”
话语声渐渐远去,展念仍感到森森的寒意,她不由靠紧了莫寻,然而莫寻身上亦是冰凉,他停在厢房门口,展念单脚跳下,正欲道谢,却见莫寻的面容比月色更加惨白,他缓缓躬下身,不可抑制地呕吐。
展念连忙扶住他,然而莫寻的身体已软倒,地上是大片暗色的血迹。展念惊惶地大叫:“莫寻!”
刹那间,脑中有什么东西骤然清晰。
……
“约莫十年前,小老儿在扬州捡的他,只脚上系了条长命缕,上头有个玉,刻着‘寻’字。几番查访无果,便养在身边了。姑娘既与铭远相熟,可知他家公子祖居何处?”
“在下姓赵,是个往来四方的小商。”
“他们抄家的时候你还小,自然没听过,唉,从前朝算起,也是个百年的经商世家,一夜之间,族长与其妻凌迟,百人砍头,流放不计其数……”
“阿寻,听说你如今经商为生,为师甚感欣慰。”
……
莫南华闻声赶来,见此情景也变了脸色,连忙将莫寻扶入房中,扬声吩咐小道士下山寻郎中,小道士知晓情势危机,拔腿就朝外跑。莫南华诸事安排妥当,匆匆察看莫寻,然而莫寻安静地躺在床榻之上,毫无血色的面容如同早已死去,床榻边,女子死死握着他的手,暗夜中缓缓抬眸,轻声问:“是扬州赵家吗?”
莫南华一愣,静默良久,终于叹出一口气,“是扬州赵家。”
“为什么?”
莫南华走至桌前,擦亮一支烛火,眉眼透出些许悲寂,“阿离可听过《明史辑略》?”
浙江富户庄氏购得明史遗稿,延请江南诸多才子修订成书,是为《明史辑略》。顺治十八年,归安知县吴之荣告发其书“仍奉旧朝年号,不尊新朝正统”,此案牵动朝野,康熙二年终于定罪,作序者、校阅者及刻书、卖书、藏书者均未幸免,凌迟十八人,重辟七十人余人,九族之内株连无数。
展念轻轻一颤,“可,此案早已了结。”
“那位归安知县告发有功,得到了庄氏一族大量财产。有人觊觎扬州赵氏的万贯家财,便如法炮制,告发新朝入关后,赵氏的账簿仍使用前朝年号,是为不臣,赵氏与庄氏从前的生意往来,亦被认作党附谋逆……”
展念越听越觉寒凉,“桩桩件件,皆是污蔑构陷!”
莫南华笑意讥讽,“桩桩件件,皆是‘铁证如山’。”
“莫寻的爹娘,是被,被判凌迟了么?”
“是。”
展念已连话都说不利索,她艰难地开口:“那他……怎么活下来的?”
“事发当日,赵氏一族的成年男丁并女眷皆被收押,那时我正在山中修道,阿寻的娘托人找到我,我在官府查封之前赶到赵家,偌大的宅邸,只剩十数个弱童……”莫南华停顿半晌,方继续道:“阿寻的妹妹已经自尽,阿寻抱着她,怎么都不肯松手,我只能将他打晕了带走。他本还有一个同胞弟弟,我找遍整个宅邸,都没有找到,许是被哪个忠心的家仆抱走了,也不知是生是死……”
“他过得很好。”
莫南华如释重负般叹了一口气,眼底却似有细不可察的晶莹,“阿寻的爹,已在狱中被折磨致死。行刑那一日,我命人看住阿寻,想去刑场给赵氏收敛尸骨,他却逃了出来,我在人群中发现他时,刑台之上,已有数十人被斩首。”
“他母亲……”
“阿寻没有看完便昏倒了。凌迟为极刑,故而是最后一个被处决,不过……趁囚车押送之时,我偷偷给她塞了一颗毒药,待行刑之时,她早已气绝。”
展念坐在榻边,昔日莫寻说过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
“他真的……是罪有应得吗?”
“囚车漫漫,冤死者半。”
眼前仿佛又看见了当日的吴以忧,展念下意识往前一步,莫寻却一把拽住她的手腕,“闲事莫管。”
“闲事?”展念只觉好笑,“是不是无论一条命、十条命还是一百条命,只要与己无关,皆是闲事?”
“是。”
“你们这一套,我永远学不会。”
……
展念痛得缩成一团。
莫寻对她说“闲事莫管”,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而她,竟这样伤了他的心。
“阿离,这里有我,你先去歇着吧。”
展念摇头,“他不醒,我不走。”
莫南华的目光有一瞬闪动,“阿寻在你心里,是师徒,是兄妹,还是……”
“他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至亲。”展念明白莫南华的言下之意,目光清明地抬眸对视,“其他非分之想,我不会有。”
“你怎知‘非分’?”
“因为……”展念垂眸淡笑,“我不配。”
人非草木,莫寻待她如此,她未尝没有动心过,只是,她终归是展念,不是阿离,未婚先孕这样不堪至极的往事,只怕世间任何的男子闻之皆要掩面唾弃,莫寻在她心里皓皓如月,她又怎敢生出一点玷污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