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心劫+番外(50)

……

江水浩荡,满船皆是月光。

展念穿衣起身,不想甲板之上已有一人正凭栏而立,背影清俊出尘,皓月之下,宛如谪仙。展念微微一笑,走上前与他并肩,身边的男子侧眸看她,“睡不着?”

“做了个梦。”

“梦到什么?”

“三十八年,山西,太原府。”

莫寻不说话了。

展念眯起眼睛回忆,“我总觉得,那天,你有话要对我说,可是……”可是他发作得太过严重,根本说不出话。

“嗯。”

“是什么话呢?”

“若我死,去苏州府,周庄。”

展念略加思索,“你当年让铭远和吴以忧、张三同去苏州,原是为了我?”

“你若想为琴师,自有高人相授,你若厌倦漂泊,亦有宅邸银钱,可安余生。”

展念心中一酸。

她已不记得和莫寻去过多少地方,当日离开山西后,两人一路西行,黄土堆叠的群山、广袤辽阔的草原、漠漠无垠的沙丘……西往新疆,南至西藏,复经青海、甘肃折返中原,如今已是康熙四十年的正月,她几乎踏遍大清的山河,乘船驶离浙江,江苏已遥遥在望。

展念按照现代的省份划分算来,只剩江苏一处不曾去过了。

可,行尽天下以后呢?

从前,她让莫寻带她离去,满心只想着逃离那个人,可后来,跟着莫寻似乎成了某种习惯,有他在,她便觉心安。

但,她终究不能一辈子拖着他。

“哥哥,要不我们就去苏州府吧,是该找个地方安顿了。”展念扬起一个笑,“像你这么大年纪,还没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的可没几个了。”

“彼此。”

展念笑意有些僵,迎风呛咳两声,“那我……我也抓紧……”

“江上风大,加件衣服。”

“不用,我不冷。”

“去。”

“哦。”

展念乖乖回到船中加衣,却听隔壁房间传来对话声,似是两个同样心事重重、永夜不寐的人,正促膝闲谈。

“……年都没过完,就被爹赶出门做生意,哥,我们是不是亲生的儿子啊?”

“唉,想我们晋商扬眉吐气近百年,却被一个皇子弄得落魄至此。”

“北方已有大半都不是我们的商号了,就算有皇上支持,这九皇子的手段也着实是厉害。”

“我们这些铺子,本是只向富裕人家销售,九皇子接手以后,无论药铺、布庄、酒馆、客栈,统统压价,盈利看似是减了,实则销量可观,反比从前赚钱,如今那些店里,常能瞧见市井小民,倒也是奇观。”

“客源增加,必定需要更多人手,前些年黄河决堤,不少流民都未妥善解决,此番倒为朝廷除去一患。”

“正是,百姓歌功颂德,国库屯银亦大增,怪不得皇上赞他‘赤子之心,必为社稷栋梁’,去岁中秋,竟将一应事务都交给他了。”

自古以来,天子春朝日,秋夕月,是故中秋的排场素来隆重。

宫中传统,东向置一屏风,屏风前设八仙桌,桌上摆一块大月饼,并糕点、瓜果若干,祭月毕,由皇室诸人分食。

“我听说,九皇子在月饼的制作上也另辟蹊径,舍弃了‘福禄寿喜’等传统装饰,反倒印了大片的海棠纹,四周的糕点、瓜果俱切成蝴蝶形状,取‘蝶恋花’之意?”

“什么蝶恋花,你惯会那些小家子的风月之事。海棠纹起源古老,寓意满堂平安,海棠乃花中仙,堪配皇室。群蝶环绕,是为众星拱月,中秋设此,是取花月相映、花好月圆之意。”

“哥,我怎么觉得,八皇子一党,在朝中越来越有舍我其谁之势,连太子都被压下去了……”

“这话你也敢说!不要命了!”

“是,是我失言。哥,你说九皇子大肆收购各地的商铺,当真全无私心,不会从中牟利么?”

“私心么……我倒听玉石店的王掌柜隐约提过,九皇子似乎在找一个女子。”

“什么样的女子,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八成是旧日情人……”

“都说九皇子重情重义,又生得潇洒,只有姑娘找他的份,怎会有他找姑娘这样好笑的事情?”

“这为兄就不知了……”

两人俱是沉默了一阵。

“除夕之夜,叔父喝多时曾向我抱怨,若咱们有扬州赵家的一半本事,也不至于连祖宗基业都守不住。”

“那是叔父酒后胡言,可休提扬州赵家。”

“若真是厉害人家,怎么我从未听说过?”

“他们抄家的时候你还小,自然没听过,唉,从前朝算起,也是个百年的经商世家,一夜之间,族长与其妻凌迟,百人砍头,流放不计其数……”

“凌迟?!”男子的声音骤然拔高,“怎会用如此酷刑?”

“你说呢?”

“……”

展念重又回到甲板之上,江水漫渡,明月照尽,眼前一片浮光跃金,宛如星辰随波逐流。岸边犹有未褪的残雪,明明已是新岁,却固执不肯化去,冷风吹在脸上,犹有些微的痛意,本以为早已忘记的事情,早已忘记的名姓,却在听到的那个瞬间,猝然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从相识,到相爱,到相离,不过短短九个月的时光,宛如梦境急促,可偏偏,越多的年岁过去,越是难以忘怀。记忆中的少年,总是用清冷别扭的眉眼望向她,神情温柔得忘乎所以,展念垂眸转动腕间的海棠缠枝玉镯,明明只要打碎此环,她便能红尘梦醒,回到本来的地方去,然而当年纵然心灰意冷到极点,也从未动过回去的念头。

终究是,舍不得。

莫寻看懂她的心事,淡淡问:“既如此,为何不回?”

展念摇了摇头,“那地方就像一个华丽的笼子,笼子里困着一群人,彼此勾心斗角,充满鲜血和人命,而我毫无还手之力,虽然怀念,却不想回去。”顿了顿,展念怅望向无尽的夜色与江水,“何况,时过境迁,我早不是当年的展念,他又怎会是当年的他呢?”

长夜未央,看尽陌上雪;江河徒往,行过千山月。

原来,江河流经千山,终究摆不脱心上的月光。

“九皇子怎么亲自登门了?有什么事,招呼景远一声便是。”

“是我来得不巧,听说今日有客。”

穆景远大笑,“无妨,都是西洋人,不讲究的,九皇子快请。”

不大的花厅中,围坐着许多和穆景远一样金发碧眼的男子,除去几个和穆景远同来的葡萄牙传教士,剩下的皆来自不同的西洋国家,穿的俱是清朝衣衫,正懒散地观看坊间新戏,见到来人,有的行了一个西洋礼,有的直接吹声口哨示意,显然相熟已久,无所忌惮。

台上正演着时下风靡的戏文,然而面对一屋子的西洋“怪物”,几个戏子的唱腔都走调得厉害,不期又来了一位满面冰冷的贵公子,嗓音不由更是发颤。

旦角弱柳扶风地唱:“案齐眉,他是我终身倚,盟誓怎移。宫纱扇现有诗题,万种恩情,一夜夫妻。”

末角面有怒容,“那侯郎避祸逃走,不知去向;设若三年不归,你也只顾等他么?”

旦角掩面,“便等他三年,便等他十年,便等他一百年……”

胤禟脚步顿住,淡淡向台上望了一眼,“此剧何名?”

“此为《桃花扇》,三十八年冬刊刻,很是了不得,京里的纸价飞涨,戏园子也不排别的戏了,甚至街上的小孩子都会唱。”穆景远想起九皇子尚在孝期,虽听过《桃花扇》之名,定是不曾看过、听过其中内容,“九皇子若喜欢,景远择日……”

……

“说起这段风月,七月末,国子监监生洪昇写成一部《长生殿》,问世即轰动坊间,人争传唱,写的便是李杨二人之情。”

“《长生殿》?我不是很喜欢,为什么最后是二人成仙重逢呢?哪有那样圆满的好事,偏偏他们的爱情就能感天动地?”

“七月末你在塞在,如何得知剧中情节?”

“因为我是后世来的呀。”展念笑眯眯,“我还知道,下一部轰动坊间的剧,叫做《桃花扇》。”

……

胤禟冷冷开口:“不喜欢。”

穆景远只好打住,将他请至书房,“这里的书,九皇子已看得差不多了,过几日,景远再托人从国中带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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