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心劫+番外(29)

马车驶出一段,胤禟才如梦初醒般,猛地放开展念的手,缓缓覆住自己的面容,掩住几欲崩溃的神色。

胤禟自幼与宜妃分开,虽有母子之名,从小到大见面的次数却少得可怜。但是,他与郭贵人,虽非母子,胜似母子,十数年养育,不可不谓恩重如山。

展念将他拥入怀中,轻轻抚着他的头,如安慰一个孩子般安慰他,她知道这样的举动是冒犯,是僭越,可在她心里,胤禟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子,而是她的心上人,此时此刻,她的心上人,这样难过。

胤禟在她怀中仍是沉默,只有微微颤动的双肩,于无声处泄露一丝脆弱。

马车行驶飞快,很快便至宫门,胤禟终于从展念怀中起身,脸色虽有些苍白,神情却极是冷静平淡,解下腰牌递与士卒查验,士卒验过,恭敬地双手捧还,佟保扬鞭催促,马车辘辘向着宫廷深处而去。

郭贵人并非一宫主位,与四阿哥的生母德妃同居永和宫。偏殿之内,已跪了乌压压一片,宫女、太监、太医,将本就狭小的偏殿挤得愈发逼仄。榻上卧着一位女子,因中毒而颜面乌青,辨不出本来面目,胤禟脚步一滞,竟不敢上前相认。

展念第一次入宫,生怕自己添乱莽撞,始终垂头低眉地跟在胤禟身后。风雨来时,她想与他并肩而立,可她只能这样站在他身后,没有走上前的能力和资格。

宜妃与德妃皆立在一旁,胤禟请安毕,方在榻边跪下,双手笼住榻上女子苍白僵硬的手,默然不语。

展念随佟保跪在乌压压的人群中,低首噤声。殿中无人说话,只有长久的寂静,直到展念的膝盖已微微发痛,殿外忽然传来大声的呼喝,尖锐的嗓音撕开了沉闷如同凝固的偏殿,细听去,喊的竟是“皇上驾到”。

在这样的氛围里,如同一个不合时宜的讽刺。

众人膝行着转向皇帝,磕头请安。

皇帝并未将一干下人放在眼中,只向宜妃与德妃淡淡抬手,声音透出些许疲惫,“平身。”

皇帝一身朝服,想来是刚刚下朝,上次在草原隔得太远,不曾看真切,展念悄悄抬头打量,这位名垂千古的皇帝已是中年,却自有一番岁月刻印的俊美棱角,眸眼虽不再清亮,但沉稳中暗藏锐利,周身气度宽缓疏远,似是亲和,又似是难以接近。

皇帝走至榻前,胤禟仍跪着未动,皇帝拍拍他的肩,“郭贵人膝下无子,六公主远嫁蒙古,她于你有血缘之亲,养育之恩,其后守孝诸事,你理应周全。”

“是。”

德妃低眉顺目地补充:“九阿哥与郭贵人亲厚如母子,其情切,其恩重,妾以为,不尽三年满孝,不足报答。”

宜妃听到“亲厚如母子”一句,神色微有波澜。

皇帝淡淡道:“三年之内断宴饮,忌嫁娶,对天家而言,未免太长。”

“妾亦知九阿哥尚未娶妻,只是如今,董鄂家的情况,皇上也是知道的,将此事暂缓未尝不可。不知九阿哥意下如何?”

皇帝看向胤禟。

“儿臣并无异议。”

“也罢。”皇帝点头,轻轻抚过榻上女子面目全非的脸庞,动作又淡又快,如同滴墨入水,错眼便不见,下一瞬,便已提步而出,珠帘垂落动荡间,只能依稀看见他的背影,烫金的龙袍高贵夺目,逐渐缥缈成一团不真切的光。

第18章 只有香如故

小小的四方庭院,几株秋树,几只秋鸟。

不远处隐隐传来痛哭,如潮水般层叠起伏,伴着僧侣诵经之声,在朱红色的宫墙中哀转久绝,徘徊萦绕,纵是无情也生悲。

展念正坐在庭院中发怔,见佟保前来,奇道:“不是说,各位诰命夫人进宫吊唁么?你怎么来了?”

“主子那边,自有宫人照应,奴才只须看护姑娘周全。”

胤禟会在宫中小住,扶苏应宜妃之命,先将展念带至晚间休憩的院落。展念苦笑,“我这边没什么事,我不会乱跑的,你尽可放心。”

佟保不答,只垂手站在一旁。

展念一指对面的石凳,“坐啊,站着干嘛。”

佟保微微后退一步,“姑娘折煞奴才了。”

展念心知他将自己当做九福晋来敬,只余主仆之分,再无其他杂念,遂也不勉强,叹道:“你知道德妃娘娘为何一定让他守孝三年吗?”

“天家事务繁杂,虽有三年守孝之说,实际守满三月即可。若是三年……”

“不得会客,不得宴饮,不得出仕,不得嫁娶。”

“姑娘慧眼。”

德妃“守孝三年”的提议,虽不能将胤禟彻底隔离于朝堂之外,却极大限制了他与王公大臣的往来。如果此事为德妃一早布下的局,那郭贵人之死……“郭贵人住在德妃的永和宫,此事,不会另有隐情吧?”

佟保不说话,神情却分明是默认。

展念想起那张因中毒而面目全非的脸,忍不住怒道:“她疯了吗?”

“八爷生母卫氏圣眷正浓,宜妃娘娘地位尊贵,十爷生母更是先皇后之妹,若想通过‘守孝’以达目的,自然会选一个无宠又无子的贵人。”

“那,那个自尽的宫女落叶……”

“皇城乃是清净之地,宫人自尽,是为大不敬,按律,尸首弃于荒野,亲眷发配伊犁为奴。若是畏罪,伏法等死即可,何必自尽,连累家中上下?”

展念抬头望向四四方方的天空,喃喃道:“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

“紫禁城。”

是啊。展念无声而笑,紫禁城。

“他,也是这般么?”

“偌大的家族,真心为善的只有主子与六公主,”佟保默然片刻,“他们的好,其实都是郭贵人的好。”

“六公主?”

“六公主虽是女儿身,却不输男子。”提起六公主,佟保又是敬服又是惆怅,“去年喀尔喀部勉强归附,十一月,公主奉旨和亲,如今一年不到,竟将喀尔喀部收得服帖,公主甚至亲自参与政事。皇上大悦,御笔亲赐‘萧娴礼范’匾额。”

“亲自参政?的确是个奇女子。”

“更难能可贵的是,公主体恤百姓,四处奔走解围,所过之处皆是交口称赞。”

胤禟在京中亦为百姓称道,展念不由微笑,“他们姐弟果然相像。”

佟保认真想了想,摇头道:“倒也不像。主子喜欢意气用事,认定了就要一路走到黑,六公主却沉稳得多,对诸事皆不上心,但又反而透出一种韧劲,仿佛从来都知道自己的路。”

“像宜妃娘娘?”

“姑娘这么说,是有些像,但……”佟保搜肠刮肚地寻找措辞,“六公主更为……清醒。”

“清醒?”

佟保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词,“奴才嘴笨,说不清,就是想起公主十岁那年……”

……

夜冷烛暖,小雪寂寂,殿前阶下浅白一片。六岁的孩童倚在门边,望着漫天细雪,眉眼颇为阴郁。

佟保拘谨地立在其后,眼前这位新主子的性格委实阴晴不定,偏生额娘是宜妃,万万弯马虎不得,所以明知徒劳,还是要劝上一劝,“主子,夜已深,回殿歇息罢。”

小主子声音很是漫不经心,“外边冷,你先去休息吧。”

佟保被这话吓得不轻,“折煞奴才了,奴才惶恐……”

“你不听我的?”

佟保吓得跪下了,“奴才不敢!”

“那么,你怕我?”

“奴才不敢!”佟保提心吊胆地补充一句:“主子饶命。”

小主子的声音带上了怒气,“我真心实意的关心你,你却用虚情假意来回我!”

佟保被“真心实意的关心”七个字震得魂飞天外,可怜他一个低微的奴才,只想本本分分地伺候,怎么摊上这么古怪又得罪不起的主子,他不知九皇子要“关心”他什么,只知此事若被总管知晓,定要打断他一条腿,扣上“不分尊卑”“大逆不道”“巧言惑主”等等罪名……

“又在迁怒了,额娘平日里教的,你学了几分去?”不远处,女孩提着天青色长裙,孑然一人自雪中慢慢行来。

“皇姐。”

六公主迤逦走至廊下,微微一笑道:“这么心浮气躁,是谁惹了我们九皇子?”

胤禟闷闷地踢向地上的碎雪,“没有人敢惹我,他们都避之不及。”

“天潢贵胄,本就是一条高处不胜寒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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