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嘴唇动了动,他的面色缓和下来,沉默了一会后,他道:“这些原因朕可以细查,不过,现今匈奴大军压境,朕还是要追究裴家的责任。若是裴家可派人帅军挥师北上,击退匈奴,收回我大梁失去的五座城池,朕便可让裴家戴罪立功,不再追究罪责,并为裴征追加封号,允他回国安葬。”
黎漠眼眸暗了暗,裴家仅裴征一个青壮男丁,要裴家派人率军出战,只能是裴行俨,或者宋归。裴行俨年事已高,儿子战死沙场对他的打击自是极大的,他不因此生一场大病便是上天造化,又怎么可能率军击退匈奴大军呢?若裴行俨不能出战,就只能是宋归替父出征,想至此黎漠攥紧了拳头。
他的婉窈,应该每日开开心心地、心里不搁事地在东宫住着,而不是穿上不合身的盔甲,提起古剑,扛起一个王朝的江山和一个家族的兴衰。
黎漠沉默了良久,窗外的一勾弦月挂在稀疏的梧桐树枝见,别枝寒鸦扑棱着翅膀,“啊啊”着飞向苍穹,黎漠启唇,一字一句道:“儿臣愿率军出征漠北,收回五城。”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寂静。
皇帝震惊抬眸,难以置信地看着黎漠,他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头,缓缓道:“你乃一国储君,怎能前往边疆冒险?”
黎漠朝皇帝深深地行了一礼,他道:“裴家男丁稀少,裴行俨年事已高,丧子之痛对他来说着实难以承受,还谈何领兵打仗?裴依依乃女儿身,自古女子挂帅出征着寥寥无几,父皇也不愿将大梁的江山作赌注下在一个较弱的女子身上吧。此外,裴依依乃儿臣结发之妻,儿臣率军出征,合情合理,还望父皇成全。”
皇帝愣了半晌,良久,他沉重地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你要去便去吧,朕给你四十万大军,明日祭天,后日你便率军北上罢。”
黎漠拱手行礼,“儿臣遵命。”
咸亨十四年,二月,北方匈奴突然大举来犯,一路攻城掠地,连拔大梁五座城池,定远大将军战死疆场,圣上龙颜大怒,命裴家派人出征漠北戴罪立功,太子黎漠自请领兵北上,圣上无奈,几番波折之下,三月初三,允黎漠率四十万大军出师漠北。
三月初五,大梁洛南城城北校场。
黎漠身着玄铁盔甲,带着红缨头盔向皇帝抱拳行礼道:“北境一日不安定,儿臣便一日不归,父皇请放心,儿臣为大梁万死不辞!”
皇帝伸手握住黎漠的手,叹了口气道:“朕在洛南城待你得胜归来。”
黎漠点点头,抽回手,干净利落地转身,抬眸,远远地望了宋归一眼,翻身上马,拔剑指天道:“出征!”
沉重肃穆的鼓声响起,一下一下地敲在黎漠心上,也敲在了宋归心上,更敲在了校场上四十万将士的心上。
此去经年,应是戈壁大雁相伴,胡笳羌笛入眠,再回眸与伊人相望,心底道一声珍重。
鼓声渐渐急促起来,四十万将士整齐划一得拿起盾甲,“嗨”地一声,转身背对着洛南城,一步一步走向北方。
黎漠骑在玄骢背上,行过灞桥,忽听右后方遥遥传来一女声,“等一下——黎漠等一下——”
黎漠脸色微变,他回头,只见一辆两马驾的轺车快速从朝阳中驶过来,宋归掀开帘子,正在朝他招手。黎漠心底微动,他眼眸闪了闪,紧抿着薄唇,掉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肚,便朝着马车行去。
宋归抬手拍着车厢壁,“云毓停车!停车!”
云毓忙抬手拉紧了缰绳,马儿扬起前蹄,长嘶一声,停了下来,宋归掀开帘子,从马车上跳下来,朝黎漠跑去。
黎漠翻身下马,快步朝宋归走去。
两人在灞桥上相拥在了一起,宋归搂着黎漠的脖颈,踮脚吻了下去。
灞桥下流水潺潺湲湲,两岸垂柳青青,黎漠身着盔甲,将宋归紧紧抱在怀里,两人忘情拥吻。
四十万将士都敛声屏气,垂手立在原野上,瞧着太子与太子妃灞桥送别。
唇分时,两人的情绪都有些不稳定,黎漠俯身,额头抵着宋归的额头,轻叹一声问:“你追来干甚?”
宋归眼眸闪了闪,她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搁在手心,推到黎漠眼前,说道:“这是我自己绣的荷包,没有你娘亲绣的好看,但是我还是想让你带着,是我宋归送给你的护身符。”
“好。”黎漠眼底微动,他伸手将宋归的手连着荷包攥在手里,低头吻了吻宋归的朱唇,点了点头。
宋归抽回手,她又从怀里拿出一个羊脂小玉盒,搁在黎漠手上道:“这是最开始,你送给我的那盒芙蓉乌参膏,我没用,你仔细收好了。”
“婉窈,我……”黎漠抿了抿薄唇,他垂眸看着宋归,正欲说话,被宋归抬手按住了薄唇。
“你别说话,听我说。”宋归摇摇头,她抬眸细细瞧着黎漠,“你要好好地回来,我在洛南城等着你,多久都会等,我会一直爱你,就算你缺胳膊少腿地回来,我也爱你。”
“还有,”宋归顿了顿,她垂眸,拉过黎漠的手轻轻按在了自己小腹上,微微笑了笑,对上黎漠的眼眸轻声道:“我有身孕了,才一个多月,你要当爹爹啦。”
黎漠瞳孔骤缩,他盯着宋归,眼神紧凝,足足十息没有说话。
宋归笑着与他对视,黎漠抱住了她,情难自禁地吻住了她的朱唇,他将手掌放在宋归的小腹,不敢用力,也舍不得放手,只轻轻得摩挲着。
宋归推了推他,黎漠将她放开,宋归抬手轻轻摩挲着黎漠的脸庞,眼眸闪了闪,“所以你要好好地回来,最好赶在我生孩子之前回来,陪着我和孩子。”
“好。”黎漠攥住宋归的手,拉到唇边,吻了吻她的手心。
宋归抽回手,再一次深深地看了黎漠一眼,叹道:“走罢,不敢再耽搁了。”
黎漠抿了抿薄唇,他抬眸与宋归对视,就那么静静盯着她看了半炷香,这才干净利落转身,翻身上马,一扬马鞭,玄骢似闪电般绝尘而去。
自始至终,黎漠再也没有回头看宋归一眼。
第55章 强越那宿山
大军行了一月之余终于抵达大梁北部的狄城。
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狄城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孤零零地矗立着。在距离狄城东面五百里的地方,横亘着一座大山,狄城百姓称之为燕支山,匈奴部族称之为那宿山。山的东面是茫茫的大草原,也是匈奴王庭的主营所在地,山的西面是半草原半荒漠的大漠。
那宿山像屏障一样阻挡了大梁军队从东面攻伐匈奴主力的脚步,所以匈奴王廷将它视为神明之山。
其实匈奴部族南下攻打中原的战术战略,在几百年的冲突下,早就已经形成了一套规律体系。
在草木枯萎的秋冬季节,匈奴王会将王庭暂时迁往那宿山的北部,派遣匈奴士卒绕过那宿山,从北部的戈壁滩一直南下,向大梁边境攻来,烧杀抢夺了足够多的粮食和牛羊后,他们又浩浩荡荡地退回黄沙漫天的戈壁滩。
大梁的将军士卒都生活在中原地区,他们对戈壁滩束手无策,曾经有梁朝皇帝下令戍边将士强入北部戈壁滩,最终都有去无返。
所以这几百年来,将士们虽知匈奴的对战策略,却没有半点应对之力。
狄城军营内,黎漠身着玄铁盔甲立在一幅羊皮地图前,凝眸细细观察着。
“殿下,”云鸾掀开帷帐走进来,他抱拳朝黎漠行了一礼,走上前低声道:“殿下猜得没错,裴征手下出了奸细。”
黎漠眯了眯眼眸,“啧”了一声。
云鸾从袖笼里拿出一张帛纸,纸上画着一副画像,他递给黎漠,低声续道:“此人名叫陈安,是皇后陈婉的一个远亲,两年前便跟着裴征一直呆在漠北,算是裴征的得力副将。”
“查到他的行踪了么?”黎漠抬手接过画纸,垂眸扫了一眼,问。
“查到了,”云鸾点点头,“此人现在躲在匈奴王庭中,就在那宿山的东面。”
“啧……”黎漠皱了皱眉,他沉默了一会后,转头抬眸,看向羊皮地图。
云鸾抱拳行礼道:“活捉陈安的事,殿下可交给属下去办,殿下专心对敌便可。”
黎漠没回答,目光仍落在羊皮图上,良久,他拿起毛笔,抬腕落笔,在地图上将那宿山的东面,缓缓地写上了梁朝的国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