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熙来攘往,做生意的人热情招呼客人的声音也不绝于耳,来来往往的人,除了中国人和一些西洋人外,更多的,就是穿着和服的日本女子了,她们大多矮小不起眼儿,但神情倨傲,大冬天的也趿拉着木屐鞋,得意洋洋地敲击着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旁边跟着点头哈腰一溜小跑的翻译,陪着这些驻奉天的或是日本领事馆的亲属,或是日本商人的太太们进进出出各个首饰铺、西服店、绸缎铺和日式料理店。
奉九和媚兰愤怒又无奈地看了几眼,干脆躲进一家新式书店眼不见为净。
盘桓了小半天,一人买了几本小说,奉九多买了几本辞典,乌家的司机抱着书和其他两位小姑娘买的小玩意儿送回停在东口的汽车里去了。
她俩挎着胳膊一边慢慢走一边说着闲话,眼睛还溜着两边的铺子,俩人年纪尚轻,都未定亲,女孩子家里富足,又没成亲,那这段岁月,可说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惬意的时光了。
一会儿功夫,俩人拐进相熟的皮货店,奉九一眼相中了一顶浅灰色的水貂皮帽子,打算送给过一阵子过生日的大姐,大姐奉琳在北平读大学;媚兰受了启发,干脆也给自己一个月后过生辰的母亲买下一件黑色的水貂皮大衣,看这两位小姐买衣物付帐这干脆利落劲儿,喜得皮货店老板直搓手,心情可真是艳阳高照一般。
媚兰家是开绸缎庄兼成衣铺的,重点做东三省富人生意,不过“老天合”绸缎庄连锁店铺在全国都是赫赫有名。
“要说做工,还得是咱自己的裁缝,你看看,锁边、绗线多精细。”奉九翻来覆去地看着这顶帽子,满意地说。
“可不是,老毛子那手艺,还是不成。”媚兰表示认同。
一顶貂皮帽子就价格不菲,更不用提那件毛色发亮毫无瑕疵的貂皮大衣,皮货店老板把帽子打包,媚兰则熟练地报出母亲的身材尺码,留待老板对衣服的尺码做进一步的调整后再送上门。
逛了这么长时间的街自然有点口渴,她俩就进了“雪酪坊”冰点店打算吃点凉快的解解馋:在家里,有长辈们管着,冬天吃冰是万万不行的。
她俩还没进店,就被一个年轻男子盯上了。
这年轻男子眼窝颇深,眉骨略低,发型是时髦的背头,发蜡梳得头发乌黑油亮,一件灰色开司米大米,黑色长围巾,黑色礼帽放在右手边,肤色也是微黑,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翘着脚似乎在等什么人。
两个女孩子,都是最好的年华,都长得很美,一个高挑清雅,一个娇小可人,但比较着看起来,高挑的似乎更美,性格也更活泼强势。
他打广东来,这是头一次到北方来找好友相聚,顺带着检视一下家族在东北的生意。一路看惯了南方佳丽的婉约娇媚,北地胭脂的健美豪爽,却在奉天发现了这个比江南最秀美的女子还要有清丽的北方女孩儿,自然勾起了浓浓的兴趣。
他本也是个风流性子,却不下流。
看着女孩子年纪颇小,衣饰也很是简素,有一股浓浓的学生气,但衣料质地上乘,样式简约大方,一看就是家境极好的。
店里人并不多,都是年轻人——年纪大的人肠胃普遍转弱,不能干这么不养生的事儿;不论男女都是衣冠楚楚,也是,能有这个闲钱在大冬天吃冰的,怎么可能是囊中羞涩之徒。
穷人家最怕冬天:烧煤做饭取暖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棉衣不够暖,饭也吃不饱,哪能有这等闲情雅致在冬天吃冰的。
他看着两个女孩坐下,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白色西裤显得很西洋范儿的侍应生走上前去问好,一手背在身后等待她们点餐。
等她们点好了餐,他也借着机会走上前去,跟两位女孩子问好搭讪。
奉九和媚兰逛街,总有两家的下人轮流跟随保护,乌府的司机还没有回来。
奉九当然不担心她们碰到了登徒子,毕竟被拦住索要联系方式这种事情,简直就是新式女学生必须要面对的功课。
奉九对面前这位英俊的男人客客气气地表示了不想有任何交集的意思,媚兰只是眨着大眼睛没说话。
包不屈不以为意,女孩子嘛,矜持一下总是要的。
他给两位小姑娘道歉,落落大方地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反正隔着的距离不远,一点不耽误他继续欣赏美女。
媚兰背对着包不屈,奉九却是正对着他。
奉九看着年轻男子面前摆着的一碗冰沙,却并不吃,只含笑望着她,也有点微微的羞恼。
媚兰倾过身子小声说:“长得还挺英俊的。”
奉九轻哼了一声,不知可否。
她自己家,最不缺的就是美男子了,除了英俊帅气的爹和大哥,还有各位叔叔、堂兄,都是容貌出色的人物,二堂兄唐奉麟甚至还是中国现今鼎鼎有名的电影明星。
但那又怎样,人面兽心的有,绣花枕头一肚子草包的有,只余下寥寥几个还算不错。
大家族是非多,奉九从小浸淫在这样的环境里,对男人这种生物充满了悲观的情绪。
待得两人要的甜品都上了桌,奉九也顾不得那个男子投射来的倾慕的目光了。
媚兰要的是店里的招牌枫糖雪酪——浓稠厚重的酸奶浇上了一层闪着光的深褐色枫糖,让人垂涎,等奉九点的甜品也上了桌,两人相视一笑,媚兰拿起小银匙就吃了起来。
而奉九要的是一根“马迭尔奶油冰棍”,产自哈尔滨中央大街著名的马迭尔冰点店,据说是一位从德国来的犹太人开的店,鹅绒黄色的冰棍没什么花俏的外表,方方正正的,但味道却是扎扎实实的浓郁美味,甜而不腻,冰中带香。
奉九最是得意这个味道,一到冬天非吃不可,现在一含到嘴巴里,大眼睛都美得眯起来了,看得出来是无比的舒心。
包不屈看着奉九吃着冰棍,那原本就水润的唇瓣被冰一刺激,愈发显得那鲜红的唇色娇艳欲滴,不禁垂了眼,不敢再看。
待看到她们吃完了各自的冰点,也不多要,结了帐起身欲走,他还是再次走上前去。
“鄙人包不屈,来自广州,今日得见二位小姐,有心想交个朋友,敢问姑娘芳名?”
他也是个留洋派,能说出这样的话,也实属不易了。
媚兰没说话,又用她那波光潋滟的大眼睛看着他。
包不屈冲她一笑,目光还是转回到了奉九身上。
奉九扬扬眉,“你叫包不屈?”
“正是。”包不屈笑眯眯地盯着面前的女孩儿。
近看就发现她一张灵秀大气的鹅蛋脸儿上,五官生得无一不好,更是搭配得好。
肌肤雪腻,吹弹得破,小小年纪,已有绝代佳人之姿。
但最勾人的,却是灵动的眼眸深处那一抹狡黠,捉摸不定,让人徒增……占有之欲。
他祖籍广东,“小巷包家”在广州也是名门望族,从明朝海运以来,跟番邦通商走在了前头,一直是最重要的皇商。
在南洋甚至美国,包家子孙繁衍生息,形成了繁密巨大的势力,渗透进各行各业,保不齐在哪儿遇到的人,就跟小巷包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知道你兄长是谁。”奉九也笑眯眯的。
“哦?小姐居然认识我兄长?”包不屈觉得有些惊喜。
一时也想不起大自己几岁的嫡亲哥哥怎么会跟奉天的小姐扯上关系,难道是生意伙伴家的女儿?
奉九不置可否:“他叫包不淫,对不?”
“……”包不屈一窒,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一旁的媚兰脑筋打个转儿,也跟着笑了。
她这个好友,最是擅长拐着弯儿地骂人。
包不屈虽受的是西式教育,但从小《论语》《孟子》也是不能不学的。
“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这小姑娘真促狭。
他笑过了,比北方人来得深的眼窝里有什么东西闪过,温和又坚持地又问了一遍:“小姐的名讳,可以告知在下了么?”
正在这时,四平街街口与高高的钟楼相对的鼓楼传来了沉闷的鼓声,奉九往窗外一望,奉天的暮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西边倾覆而至,整点敲鼓就意味着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
临近冬至,正是白天短、黑夜长的季节,天欲晚,她怕家里人担心,就语气略带强硬地说道:“你不是广州包家的人么?听说包家很厉害,就算在奉天,打听个把人又有何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