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道:“他不是王府中人,早晚要回潮州去的。我已经安排妥当,到时候他就可以离开了。”
朱秀婧笑容僵在脸上,问道:“到时候……是什么时候?”
朱厚熜拿着诗经,在屋里转了两圈,反问朱秀婧道:“嗯……文明说……今年年底,你看怎么样?”
朱秀婧脸上复又有了笑容,抚着胸口,道:“王兄,我就知道您不会这么仓促就赶他走的……”说罢,她脸上一红,道:“我去陪母妃用晚膳了,您不来吗?”
朱厚熜想了想,道:“来,婧儿,你去告诉母后一声,若是方便,我想让文明还有阿蓁和我们一起用膳,好吗?”
朱秀婧双目烁烁闪光,高兴的回身走了。陆炳脸上也露出了喜色,道:“王爷,那……那我去叫阿蓁了!”
这么多天以来,朱厚熜的心里第一次觉得如此轻松,他把桌上两方玉石并在一处,轻声诵道:“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你去吧。”
陆炳一步步往后退去,出了寝宫,便拔腿奔跑起来,片刻之后,在后面蒋王妃的院落里,侍女们进进出出添菜,摆放桌椅,冷清了许久的宫殿里,终于有了一点欢声。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冬日中马车车轮滚动,迎着温暖的阳光往码头驶去,林蓁手中握着一枚方印,底部刻着工工整整的“维躬”二字。他回头望去,陆炳健壮而高大的影子和他身后那些孩子们的影子一起落在地上,被这阳光拉的很长,很长。他几次转过了头,却仍忍不住再次往后看去,在那熟悉的院墙和熟悉的面容就要消失的时候,他从马车中探出身子,挥着手喊道:“陆大哥,再会了!若是你们到潮州海阳县,一……定……要来看我呀!”
他的声音被晨风吹散,抬头一往,院内高台上似乎并肩站着两个身穿庄重繁复的袍服的身影,在他的目光投上高台的那一刹那,两个人已经转身离去,风中却似乎传来了他们的声音:
“再会了,林蓁。”
正是:
莫妒杨柳青青色,
莫念新袍少年人。
莫叹冬来岁将尽,
转眼明朝又一春。
第144章 番外十三(上)
(这是林蓁做官之后除夕夜进宫面圣的那篇番外)
林蓁一看家人个个这么兴奋,马上就明白了来的人到底是谁。他忙站起身迎了出去,只见陆炳身披青色的避雨雪的油衣,脚上也登着细绢做的油靴,手中提着一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盒子,踏着厚厚的积雪大步走进了院子。
林蓁站在屋门前,拱手道:“陆大哥,好久不见啊。”
陆炳将手中那盒子递了过来,林蓁伸手一接,分量还挺重的。这时,陆炳进屋脱下衣帽交给林柱儿,对林蓁还了个礼,又对林老太太和程氏一揖,问过了好,又说了些吉利的话,最后对二人道:“陆某不请自来,叨扰了。”
林老太太喜不胜收,忙让林柱儿添加碗碟,陆炳示意林蓁把盒子打开,道:“维岳,你知道这是哪儿来的吗?”
林蓁一边解开外面包着的锦布,上面绣着缕缕金丝,在林蓁手中闪着柔光。林蓁笑道:“看着像是好东西,我不猜了,陆大哥你告诉我吧。”
程氏摸着那布,小声道:“这么精细,怕是皇宫内院里的吧。”
陆炳一笑:“伯母所言不错,这是正是皇上让我带来赏给维岳的。”
林蓁其实早有预料,明天初一,宫里要举行极其复杂又累人的典礼,估计这个时候锦衣卫和所有的宫人都在忙着准备,若不是朱厚熜的命令,陆炳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跑到自己家里来送礼盒呢?
陆炳看着林蓁,告诉他道:“宫里头管这个叫‘百事大吉盒儿’,皇上命人把那些进贡的鲜果、点心,都捡了些装在里面,知道老夫人上了年纪,又备了些延年益寿的汤粥,都放在最后一层了。”
林老太太一听是皇上赏赐,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道:“这……这咱们是不是的跪下来谢恩呐?”
陆炳笑着摆摆手,道:“圣上说了,这是送给故人的,维岳你拿出来给老夫人还有莹姑娘尝尝吧,不用多礼。”
林老太太和程氏诚惶诚恐的把那盒子一层层打开,一边打一边惊叹,各拿出几样,又仔细包了些要陆炳带走,陆炳道:“谢谢伯母的好意,只是……我这几天都要在宫里当值,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一趟,这些你们就留下慢慢吃吧。”
说罢,又对林蓁说道:“维岳,待会儿你准备一下,和我进宫一趟。”
这回林蓁有些吃惊了,问道:“这……这会儿宫里正忙着呢吧,皇上叫我去做什么呀?”
陆炳道:“其实,并不止是皇上,是太后她老人家也有些有些想念你了,还有……”
他略一停顿,接过了程氏递来的盘盏,笑了笑道:“多谢伯母,这几日我们在宫里头几乎没怎么坐下来好好用膳,能到维岳这里来坐上一会儿,骆安他们都羡慕的很呢。”
程氏和林老太太赶紧让陆炳吃点东西,陆炳便简单用了些饭菜,这天的酒席都是程氏亲自准备的,陆炳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说的程氏脸都红了,不好意思的对林蓁道:“既然皇上召你进宫,你是不是快点准备准备,和陆大人一起进宫呀?”
陆炳大概估算了一下时间,道:“差不多了,维岳,咱们走吧。”
此时外面的雪渐渐小了些,雪花化成了细小的雪粒点点滴滴飘落,脚下厚厚的积雪却松软得很,踩上去吱噶作响。林蓁跟陆炳一起往前走着,他回头看了看两人的脚印,忽然觉得非常新鲜,对陆炳道:“陆大哥,安陆也很少下雪吧,你来北京这些年,有没有觉得不习惯呢?”
陆炳仰头看了看,远处隐约可见的紫禁城内被灯火照的发亮的一座座宫殿宽阔的屋檐飞瓦,轻声对林蓁道:“不习惯的地方太多了,只不过算起来,我在安陆州生活了十四年,在京城生活了五年,时间越久,在京城的日子越忙碌,安陆州发生的那些事就越发模糊。不过,咱们在一起度过的那几年,我始终记在心里,我想,皇上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吧。”
林蓁细细品味着陆炳的话,就在不久前,他似乎也有过同样的感叹,只不过对他来讲,这当中真真切切的隔了两世,也是两个不同的时代。
林蓁看着陆炳脸上淡淡的微笑,忽然觉得心中一暖,自从他离开兴王府以后,从南京到北京,从国子监到翰林院,从宁波的刀光剑影,到翠馨楼那没有硝烟的战场,他眼前常常晃动着陆炳高大的身影,也常想起那个表情有点淡漠,神色有点倔强,但眼中却跳动着灼灼火光的少年。
他如今成为了一国之主,自己再也没有离他那么近过,但是就像相信陆炳一样,林蓁始终相信,朱厚熜选定“嘉靖”这个年号的时候想要换百姓一个平安盛世的挚诚之心,这样的心,林蓁觉得上一世的朱厚熜也曾经拥有过,可是在杨廷和的压制,朝臣疯狂的反对,还有一颗颗丹药的麻痹中,他一点点的失去了它……
林蓁一面想着,一面漫无目的的四处看去,除夕夜,京城的百姓有用松柏枝杂柴在庭院“烧松盆”的习惯,方才雪下的大,时候也早,大部分人都躲在屋里看雪,这会儿雪渐渐停了,有的人打开屋门到院里烧松盆,孩子们噼里啪啦的放着爆竹,整个京城好像提前迎来了新春,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平时肃穆安静的皇宫院墙,也因四周的爆竹声中增添了不少勃勃生机,这个时候,往年皇宫内都会摆上宴席,皇上和妃嫔们都会在乾清宫的大殿里用一场“家宴”,共度除夕,此时乾清宫里仍然像往年一样热闹,不过皇上却早已离开了这些如花似玉的佳人,来到了蒋太后所住的仁寿宫。
仁寿宫内摆着小小一张圆桌,嘉靖皇帝朱厚熜正陪着蒋太后和已经被册封为永淳长公主的朱秀婧用膳。林蓁和陆炳踏进仁寿宫的时候,永淳长公主已经从桌案边离开了,桌旁只有嘉靖和蒋太后母子二人。
林蓁级别太低,平时是没有上朝的资格的,也就是说,自从传胪大殿之后,他还没有单独入宫觐见过当朝天子朱厚熜。和刚考上状元时候的意气风发相比,他的心境已经大有不同,心中所想的事情也早就变了。他望着眼前这位还不到二十岁的天子,朱厚熜如今的模样和他在系统中看到的那些画面重叠,朱厚熜脸上丝毫不见前世那种不正常的苍白,而是像健壮的青年人一样,在仁寿宫铜炉不断散出的丝丝暖气中,白皙而带着红润,这让林蓁心中很是欣慰,一个人的性格和他的身体状况有很大关系,要知道,朱厚熜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牵动的可是整个大明的起落,林蓁真真切切的意识到了,这就叫做“万金之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