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倏然睁眼,宣布登机的广播回响在耳畔,像是穿越亘古时空的回音。
揉了揉并不算很困的双眼,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掏出一个深蓝色的小盒子,默默地翻转着看了一会儿,却终究没有打开,而是又塞回拉链里,起身朝登机口走去。
偌大的落地窗外,远灯亮如繁星,繁星填满夏夜。他经过第三块玻璃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由远及近,飞快地逼近,像是踩住了他的影子,让他的身形被拖住一般悄然凝滞。
周瑜。身后传来喘气声,我搬来这里然后发现你就住我隔壁的第一天,就向房东问了你的名字。
周瑜没说话,侧过半个身子,透过玻璃望见男人的脸,而后彻底转过身来。
二十分钟前,我问了你那个开酒吧的朋友,他说你还有个秘密没有告诉我,让我追上你问你本人。男人毫不退缩地直视周瑜的眼睛,他说你会有两种选择,告诉我真相或者继续隐瞒。无论是哪种,都必须要我亲自来问,才会给你创造做出这个选择的条件,不是么?
两人静默了三秒,却有种无言相对了上千年的郑重。
是。周瑜缓缓笑了,双眸如蕴星辰,一下子贯通了所有的迟疑不决和迷惘。他说,我现在就告诉你。
那两双拖鞋是打折促销的,买一送一。我把两双都摆在门口,只是为了让别人以为我有个同居的女朋友而已。尤其是房东阿姨,她太喜欢三天两头就上门给我说媒了,有时候我都觉得她不是个房东,而是老鸨什么的,我真的是受不了。
还有,我那位朋友也被我三令五申过,严格统一口供,对外宣称我有对象能给我省去不少麻烦。不过现在看来他已经叛变了,周瑜揶揄地翘着嘴角,我有点好奇,他那人可向来不缺钱,你拿什么买通他的?
对面人眼底一下子亮了起来,像被星辰点燃的光焰,像是重新来袭的太阳风暴、沉寂许久又喷发的海底火山,焚尽了广袤大地上所有的所有,蓬勃而出的情感熠熠生辉。
侧面的巨大玻璃里,原本相对而立的两个身影突然矮下去一个。深夜无人的机场走廊里,男人单膝跪下,伸出的右手举起一把银色的钥匙。
这是干什么?周瑜睁大双眸,稍显错愕地低头瞧着他。咱们能别一口气跳这么多步骤吗?
我自作主张,向房东要回了你家的钥匙,说你还打算继续租下去。如果你真的愿意留下,他又从口袋里拿出另一把造型相似的钥匙,从左手换到右手,同原先那把一起提着,二者堪堪碰撞,发出轻微的脆响。这是我家的钥匙,它也归你了,我们可以把两间房合并一下,凿个壁橱连通起来什么的,希望到时候不要挖断下水道才好——你看呢?
喂喂,这么折腾小心房东揍你。周瑜有些讶然地笑了,可是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轻率的的跳河爱好者?
我叫孙策。男人抬眸望向周瑜,目光炙热,字字清晰,现在,你愿意让它变成你男朋友的名字吗?
“不幸的是,其中几名中国成员意外沉入水中,事发后救援队搜索了附近海域,至今尚未打捞到全部失踪者的遗体……”
第三块落地窗前,周瑜回过身。
漫长的走廊空无一人,唯有他与玻璃中的影子同样颔首,凝注着面前空地上的大理石地砖里,那双被花岗岩隐去的通红而模糊的眼,像是穿越了十年的光阴。
他们从来没有分手,是他被抛弃了。另一个人,用生死的断层,截断了他通往他身边的道途,有如天堑。
半个月前,孙策随国际潜水组织去往澳洲出差,原计划进行水下摄影,一个猛子下潜过后就再也没有浮上水面。救援队持续打捞至今,只捞上来半根断了的安全索。
没有人知道孙策,抑或说孙策的尸体去了哪里。网络上的奇谈怪论颇带安慰性质,纷纷猜测这位年轻俊美的潜水爱好者、水下摄影师是“穿越”了,但即便外行也知道他只是单纯地葬身海底,暂时没有被寻找到而已。
作为他四舍五入就是十年的恋人,理智使周瑜在人前像个过分冷静的变态那样,拥蹵着后者绝对的可能性。但爱让他在深夜里独自坐在床上发呆时,渴盼着前者那种超自然现象的发生,像个狂热的异教徒执著于自己违背常理的信仰。
当他翻到那天那个水下探索小组的成员名单时,呼吸几乎停止。
除孙策本人外,其他遇难的两人名字竟出乎意料有些许眼熟。他们为同一个人做事,孙策的竞争对手——许贡。
毋庸置疑,这是一场伪装成意外的阴谋。
悲剧已成定局,周瑜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后悔,无论是后悔相遇、后悔在一起还是后悔相处时没能好好包容对方。倘若说一丝悔意都没有,总归是有自欺欺人的装逼之嫌。人世间最痛苦之处莫过于此,当初所认为的所有绝无容忍余地的事情,其实都是可宽恕的。当初所认为的失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其实都是不可或缺的。
他把所有孙策的东西打包准备丢掉,把他乱扔的削皮器挂回厨房的挂钩上,把他弄脏的沙发垫撕下来清洗了一遍,找维修工人修好了因为他糟糕的使用而坏掉的电视机,但最后又偏偏辗转了一整座城市,在大冬天去找一个跟他有那么点关系的冰淇淋。
挺有趣的,周瑜想。那个人好像又出现在走廊尽头,施施然笑着欣赏他此刻的糟糕模样。
你他妈的非得哭么?你就不能搂着个姑娘靠在沙发里,像我们当初互相倚着对方的肩膀瘫在那里一样毫无难度吗?她很乖巧很漂亮,脸蛋不论性别单按颜值来计算的话数值完全可能不下于我,她不会跟你抢遥控器,或者抢不赢就耍流氓骚扰你,她会听话地窝在你怀里,用恋慕和崇拜的目光温柔笼罩你。你他妈的就不能去过个这样的生活吗?非得深更半夜坐在漆黑的客厅里边想往事边哭?
不能,他对那个不存在的虚影吐出足够冷硬的两个字。从我们见面的那一刻起,我的灵魂就被裁剪成了与你契合的形状,我的眼神就只会因你而燃烧,心脏为你而跳动,皮肤因你的触碰而滚烫。
纵然人生几十载,每个人在头十几年里就得学会一个道理——没有什么不可或缺。每个人都得知道自己活着是生理机制的功劳,移不开的眼神是多巴胺带来的眷恋,骤然加速的心跳是动物激素的调控,滚烫升温的皮肤是血液循环的结果,而不是出于另一个生物的鼓励。
纵然这样。
你一离开,我的眼神就冷了,心脏就枯了,皮肤就凉了。所有你曾给予的生机全都逝去,就像海水被天空抽尽,裸露的大陆架满目疮痍。
往事如潮,爱如覆水。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房东的电话。
“还没上飞机吧?哎哟!你快回来看看,他回来了……”
周瑜心跳猛然一震,差点没让手机砸向地面,用微颤的声音问:“谁?”
“你们家养的那条大狗啊!它自己跑回来了,浑身透湿,我看是已经饿坏了,现在蹲在你家门口哪儿都不去,东西也不吃,是铁了心要回家啊……”
周瑜一阵失神。是“它”,不是“他”。
08年发生过很多事,大到汶川地震、北京奥运,小到Onepublic发布新歌《Apologize》、两人确定关系、周瑜和他之前曾经逗过的那只苏牧成了一家子。他和孙策在一起后,它终于得以改掉“我儿子”这等憋屈的尊号。“大符”这名字是两人合伙起的,周瑜提出模仿08年北京奥运的福娃,最起码比较有纪念意义,孙策则反对跟风,在宠物店登记狗名时硬生生把“福”换成了同音的“符”,说到底还是搞不懂这一更名的意义何在,只能说两人在起名字方面半斤八两。
还好咱们以后不生小孩。孙策说完这话时,遭到周瑜一个明显放了水的肘击。
“我这就赶回来。”
周瑜离家还有两层楼时就听见了爪子落在地面上的刮擦声。深茶色的大型犬从楼上疾冲下来,在冲到他脚边时开始兴奋地绕着他转圈,尾巴像装了个超负荷运转的发电机一样摇成扇面。它显然知道自己身上脏,因此拼命忍住了没往主人身上扑。
它是在孙策出差的那天失踪的,现在竟然自己跑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