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想害我(85)

我正在喝药,把药碗放下遣退左右, 哑着嗓子问他:“你父皇知道是你跟我扭打才掉下去的吗?”

他摇摇头, 又有点犹豫, 拿捏不准的样子。

“不要让他知道, ”我对他说, “也别让他看出来,你还为你母亲忿忿不平。”

“舅舅也是这么说的,还不许我悼念她……”三皇子嗫嚅道,“可是母亲含辛茹苦生我养我,抚育之恩重于天,怎么能说忘就忘呢?”

我想劝劝他,但嗓子实在疼得厉害,多说一个字都困难,只能对他摆摆手:“自己回去想吧。”

“那我走了,父皇若是问起来,你要说我已经来看望过了。”小屁孩梗着脖子转过身,临走还不忘回头瞅了一眼桌上的药碗,“你可别怕苦不吃药啊!”

你以为我是小孩吗,还怕苦不吃药?

怕苦不肯吃药的大人,也不是没有。公主说他受伤告假了,伤势想必不轻,这段日子得天天在家吃苦药吧?明日的中元祭典,他大约也无法出席。

陛下很信任看重虞重锐,我曾经看到他在心里斥骂朝臣:“若是人人都能像重锐一样把心思放在实事上,而不是争权夺势党同伐异,朕也不用白操这么多心!”

如果单论是否有勤政爱民的意愿,陛下或许不能算是一名昏君或者暴君,只是当皇帝这件事太复杂太难了,不是你想当好,就一定做得好的。

太医给我开了镇咳的药,一天三顿加大剂量,吃了两天总算把咳嗽暂时压制住了,嗓子也能轻声说话了。我怕有闪失,换了宫女的衣服躲在帘后暗处,只需挡住脸即可。

七月十五中元节,百鬼夜行。

朝堂之上的争斗暗流,亦不遑多让。

上回陛下宴请的都是些领虚衔勋爵的老臣,不乏德高望重品行模范者,人数不多,虽然也有人怀着些私心小九九,场面还不算太夸张;但是今日,这些人手握重权,彼此利益钩搅,派系林立,敌我难分,简直就是乱斗搏杀。

我第一次直面理解,什么叫官场如战场。

在我眼里,这就是血肉横飞的战场。人多聚集处所见的修罗地狱场面,在这里愈发酷烈。一般的恶人或许只想害一两个人,而这里动辄就会杀别人全家,甚至朋党下属连根拔起,成百上千的人头落地。

相比之下,因为痛恨对方而亲自上去扇耳光肉搏单打独斗的,甚至可以算得上光明磊落、清新可爱了。

我还看到了祖父,他在这里完全算不上心思恶劣。他只是沾沾自喜,家里两个孙女,一个嫁信王,一个嫁三皇子,将来不管谁登基,他的国公之位都是稳稳的,贺家都有享不完的富贵;一会儿若争论起来,但作壁上观,囫囵过去即可,不必下场跟他们搅和。

“墨金”也受不了这样密集蓬勃的张扬恶意,在我心口挣扎翻腾。血气上涌,我有点承受不住,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肺气咳喘好像又跟着活泛起来。

我闭眼捂住嘴稍稍休息了一会儿,逼自己继续定睛去分辨。我不但要理清楚眼前纷乱血腥的画面分属于哪些人,还要记住他们的模样官阶,和互相之间错综复杂、层层嵌套的关系。

忽然间,眼前凌乱的景象顿住了,仿佛时间冻结停止。有的人悄悄抹去了念头,画面倏然消失;有的则像中了定身术,刀枪剑戟都举在半空。

我顺着他们的视线转头望去,虞重锐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的伤势还没全好,右手托着自己左边手肘,走路的姿势也略显迟缓僵直。他走进来时,仿佛身周有一层无形的护盾,从刀山血海中分出一条路来。

他的心里什么也没有。别处皆是炼狱,只有他所在的地方是清净人间。

我忽然领悟到,为什么长御一死,姑姑就不想再活了。如果哪天这世间没有了虞重锐,那我对它也不会再有任何眷恋。

画面只停顿了片刻,下一瞬,那些静止定格的刀剑忽然转换了方向,一齐向他所在的地方袭去。

虞重锐说,在沅州时就有很多人想杀他,现在只会更多。

但是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从门口进来到席首,短短几十步的距离,他已经死过千百次。

比之方才乱斗更汹涌的恶意如潮水袭来,“墨金”闻风而动,在我心口疯狂腾跃翻搅。我一时没能忍住,呛咳出声,幸而及时抬手捂住了嘴。

似乎有什么咳出来溅在掌心里,周围太暗了,我看不清。

很轻很闷的一声,离了几丈远,虞重锐却好像听见了,抬头向右前侧我的方向看过来。

不知他是不是注意到了暗处的这道可疑竹帘,一直盯着这边不放。

别看我这儿啊!会被陛下发现的!

直到陛下入席,百官跪拜,起身后他又继续转过头看着我的方向,久久也不动一下。

喉头腥甜,血气一阵一阵地向上翻腾,我实在压不下去了,一记闷咳呛进嗓子里,更加憋不住,捂着心口接连咳了起来。

我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

殿中众人纷纷向我这边望来,眼看我藏身的地方便要暴露。陛下沉声问道:“何人御前失仪?”

我从帘后闪身到灯下稍明亮处,伏地拜道:“奴婢罪该万死!陛下恕罪!”

陛下不悦道:“有疾怎可侍宴?还不速速退下!李明海,你怎么办的事?”

李明海叩头谢罪。我低头弯腰,沿墙角从外围向门口退去。

我的声音也是哑的,虞重锐认出来了吗?他的视线一直跟着我,我退到殿门口,他居然还回过头来张望。我不敢抬头看他,退出殿外便匆忙转身离去。

手心里又粘又腥,灯下一看确乎是血。邓子射说我体内也易出血,方才一下子咳得狠,大约又像上回流鼻血一样,把气管或者肺的哪里给伤着了。

我回到燕宁宫,又咳出几口血来。宫人都吓坏了,将小厨房灶下煎着的汤药连忙端了一碗来给我服下,拍抚顺气仰躺歇了一会儿,才终于好了一点。

嗓子里全是血味药味,内里的伤处恐怕不易好,但是我现在也没功夫管这些,对宫人说:“今日中元,香烛烧化都准备好了吗?我要去佛堂拜祭姑姑。”

宫婢道:“准备是准备了,但是现在太妃请来的大师正在做法呢,而且县主这病况……”

“无妨,你把东西给我,我去去就来。”

法师在佛堂内和门口各设一祭坛,信王趺坐于蒲团上,位于众僧之末,随他们一同诵经。我绕过他们进了佛堂,正中已换上先皇后的灵位,姑姑的牌位挪到了侧面。

我到她灵前点燃香烛,行拜礼再三,求姑姑保佑我接下来行事顺利,有生之年还可以踏出这座皇城,去看一看全天下的名山大川、洛阳之外的广阔天地;保佑我找到宁宁和长御的遗骸,让宁宁与蓁娘冤情昭雪,把长御的骨灰送还金陵故里,落叶归根,与他亲人葬在一起。

拜祭完走出佛堂,信王已经在院中等我了。听我开口声音沙哑,信王问:“瑶妹妹病了?要不改日……”

“时间紧迫。”我摆摆手,把他请到偏殿,取来灯烛纸笔。

这回负责甘露殿人手布置的是李明海,所以信王在宴前就已经拿到了朝臣座次,画成图表。我只认识其中与祖父有往来的一小部分,信王倒是全都认得,每个人叫什么、长什么模样、担任什么职位,他都了如指掌,看来背地里没少下功夫。

我先问他:“这里面哪些是你的人?”

信王坐在书案对面,没有立即回答。

“殿下不信我?”

“并非我不信瑶妹妹,我都已经对你坦诚相告了,就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瑶妹妹手里。”信王道,“只是这些人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追随效忠我,我发誓任何时候都不会将他们供出来,即使在瑶妹妹面前也该信守承诺。”

“殿下一诺千金,辅佐襄助殿下的人也会全力效忠的。”我拿起笔,在图上画了几个圈,“是不是这几位?”

信王抬起头,目光微讶:“你怎么知道?”心中则惊疑:「难道有人泄密了?」

“殿下不用管我怎么知道的,这几个人对奉天皇帝、对殿下忠心不二,殿下也不必怀疑他们叛变泄密。”我举着笔停顿了一下,“就这么点人,只有兵部的裴尚书一位是三品官,殿下有点势单力薄啊。”

时久小说推荐:

耽美作者主页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