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73)

杨潜眯着眼睛,半含笑道,“皇上谬赞了,不过是蒲柳之姿罢了。”他趋近两步,低声笑道,“说起这个,臣倒是有件事请皇上示下,近日山东巡抚宗敏调任兵部侍郎,携家眷赴京上任,在臣寒舍中客居了两日,臣见其幼女品格不俗,样子颇有几分像从前的薛嫔娘娘,臣斗胆向皇上举荐此女,一则为她出身名门,知书识礼。二则,也可以聊解皇上思念薛嫔之意。”说着又恭敬道,“臣言辞若有不当之处,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心中厌极,强压下满腔的愤懑,颌首轻笑道,“杨公了解朕的心思,又肯时时为朕着想,旁人忠君都是嘴上说说,惟有杨公是真挂在心里呐。”半晌他回过头朝身后侍立的常喜,笑道,“只是杨阁老再不肯吃亏的,朕才说了一个他家的人,他忙不迭地就把朕也算计进去了,饶是如此,朕还欢喜得浑然未觉,刚刚一细思量,竟是恨得朕牙痒痒。”

君臣当下相视而笑,只是那笑容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便只有他二人自己知晓。又说了会闲话,太上皇御驾即至,众人再度起身,跪倒行叩拜大礼,只是那恭敬严谨,整齐肃穆的意味却比适才皇帝进殿之时还要多上几分。皇帝虽躬着身子,垂目看着地下,亦能感觉到太上皇身上散发的君王气息,霸道冷冽,强悍刚硬,似一道劲风扫过他的身侧,只刮得他面上都起了些轻栗,可若是细细辨去,那气息中究竟还是带了几许衰老的味道。

宫中两位至尊到齐,宴席便即开始,内侍将殿外花灯悉数点亮,钟鼓司齐奏赞灯之乐,内宫监的内侍又将准备好的火炮,烟花,火人,火马等物一一燃起,大殿外的天空被映照得宛若白昼,连十五的一轮望月都被漫天的花火蔽去了光华。

杨潜自是忙着充当太上皇的耳意唇舌,好容易趁着老爷子观看烟花之际,得空连饮了几口热茶,他站起身假意看着殿外,对身旁赵旭低声道,“皇上刚才进殿之时面色不虞,又和老爷子有故事?”

赵旭撇嘴一笑,道,“杨翁慧眼,还不是为了那枚大印。”

杨潜挑眉冷笑道,“又是这茬,老爷子依旧不放玉玺,他依旧没有实权,说是皇帝,实则还不如在东宫时有作为,当真是名不副实。”

赵旭闲闲一笑,“可是这话呢,那位也算是动之以情,只差没在老爷子面前掉下泪来,他便是不懂太上的心意,做了六十载的盛世天子,岂是一朝说荣养闲居便真能做得到的。听说他和常喜私下抱怨过,这天子做的没意思,还不如不做。听听这话,也亏得老爷子如今耳力不及从前了。”

杨潜一笑,暂未答言,此时殿外一片震耳欲聋的炮竹声响,他转过头去贴着赵旭耳边道,“得了空劝劝老爷子,该放手时还是得放,不能一味的揽着,底下臣工都看在眼里,皇帝的脸面往哪儿搁。”

赵旭不解道,“杨翁这是想让皇上掌权?还是要卖他一个人情?”

杨潜缓缓摇头,道,“都不是,水满则溢,物极必反,压制的太厉害,日后必思量报复,他到底坐了那个位子,于你我而言不得不小心些。”他忽地一笑,道,“我才刚荐了个嫔御给他,长得极像先头薨了的薛嫔,权且看他如何处置此女罢。”

赵旭愣了愣,不以为然道,“他有收下的意思?即便真进了宫,怕也是做冷宫的命数,他怎会轻易相信你荐的人。”

“便是不信也无妨。”杨潜漫笑道,“我就是要借此女来试试他的意思,老爷子在一日,他面上不敢怎样,待得老爷子不在了,端看他如何对这个女人,我自然也就知道他对咱们存的心思。”

赵旭想了想,露出一丝苦笑道,“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是不怕的,伺候了太上皇一辈子,将来一条白绫随了老爷子去,落他个干干净净。杨翁不比我,你是要做辅臣,做贤臣,日后留名青史,须得两代帝王来成就这个名声才算圆满,可不能轻易折在些许小节上头,却是该谨慎些好。”

杨潜闻言点头一笑,他知道赵旭并非如话里那般看得开,不过是借此来提醒自己,眼下要着手周全好和皇帝的关系,自己若是顺遂,将来自然也可以保他安享晚年,都道是富贵浮云,退步抽身,到头来还不是期期艾艾,谁又能轻易放得下执念。他随意地望向殿外绚烂至极,繁盛如花的烟火,想着这一夕过后,还不知明朝的天色是晴是晦,他又望向大殿之上,想着那殿中众人也都各怀一副肚肠,不禁又一阵好笑。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这个道理他自年少时就懂得,所以愈发要靠着自己的一双手去博个封妻荫子,现世安稳。这一路他何尝不是披荆斩棘地才走了过来,终于走到离御座仅仅一步之距的地方,既然他能赢了这二十年岁月,上天必不会那般吝啬,他一定还可以赢得下一个二十年,和接下来的盛极荣光。

作者有话要说:据《秦鬟楼谈录》记:“当珅出入宫中时,伺高宗喜怒所言必听,虽诸皇子亦惮畏之。珅益骄纵,尝晚出,以手旋转其所佩剔牙杖,且行且语曰:‘今曰上震怒某阿哥,当杖几十’。”嘉庆为皇子时,亦或受其辱。感慨一下,人膨胀到一定程度,是很难清晰的反思,考虑日后的,当代很多大、老、虎,你懂得之类不也如此。

所以,正月初三哀诏中,和珅见自己名列诸王之下的群臣之首,委办丧事。据说还为此“窃自喜依然如故”。

真是不知死之将至。

BTW,本文已写崩,看官们不要全套和珅的故事,我只是借这样一个权臣的倾覆影射一下,改编,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第54章 明月逐人来

宫宴落幕,各家的车马早已等候在宫门处,一时间马嘶声,车轮滚滚声鼎沸,近内廷的居民隔着厚厚的宫墙亦可听得一清二楚。

杨慕扶着妙瑛登上车,转身看着痴痴望着他的杨瞻,只见杨瞻嘟嘴道,“又不能和爹爹娘亲同坐一辆车么?都这么晚了,我怕等下睡着了,就不能看灯了,爹爹给我讲故事好不好?”

乳娘弯下腰,笑着哄道,“故事我也可以给安哥儿讲,咱们还是坐了来时的车,不吵公主和都尉才好。”

“妈妈讲的我都听腻了,”杨瞻有些不耐的望着地下,小声嘟囔道,“我想听爹爹讲吕布用一支方天画戟大战刘关张的故事,妈妈又不会。”

妙瑛在车里听得清楚,已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杨慕点头笑道,“上来罢,爹爹给你讲故事。”

杨瞻欢呼起来,扭着小屁股摇摇晃晃的爬上了车,进得车内却不找妙瑛,径自偎在杨慕怀中,硬是要他将蜀中名将的故事一一讲来,他眨着大眼睛听得十分认真,直讲到赵子龙七进七出长坂坡才终于熬不住惺忪睡眼,一歪头困倒在杨慕肩头。

妙瑛见一滴口水挂在儿子半张的小嘴上,笑着拿出手帕替他擦了擦,对杨慕道,“把他放下来,怪沉的。”

杨慕摇头,轻声道,“我怕一折腾他便醒了,且让他踏实的睡罢,只是说好去看灯又看不成了。”

妙瑛笑道,“你还把他的话当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父亲,那么宠孩子,这样下去你眼里可还有我么?”

杨慕笑起来,“也没见过你这样的母亲,竟吃孩子的醋。”他腾出一只手握紧妙瑛,“你们都是我今生最重要的人,不分轩轾。”

妙瑛哦了一声,歪着头调皮的笑着,“你今生最重要的人不是……那个永远都不能反驳,永远都得文过饰非的……父亲大人么?”

杨慕垂头,不好意思地笑着,半晌低声道,“我终是被教化得太过死板,所以有时候心里也盼着容安不会像我这般,我总希望他可以纵情纵性自在快活,那样才不枉来人生走这一遭。”

“你自己做不到的,又何必寄希望于安儿,所谓言传身教,他看着你的样子学做人家儿子,想要越性自在怕是很难。”妙瑛侧过身子,撩开一线帷帘,漫天灯花的溢彩倏忽流进了车内,她看得一阵,一字一句地道,“自在快活四个字,于世人而言,是虽不能之,心向往之,于我辈亦如是。可是你若问外头这些人,遥遥望着这华贵无匹的车马,只怕都觉得车内的人早该得了这四个字的真谛。可是今夜宴席上,我见了十五哥便知道他并不快活,父皇也不快活,他们都有自己的求不得,眼前这片都城,眼中望不见的山河,便是他们的贪痴嗔,这些又何尝不是困锁住他们的樊笼,让他们一刻也自在不得。都说江山无限好,能让将军百战死,书生壮志酬,帝王挥手起风雷,可是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帝真真正正的看过他的锦绣山河,倒不如那些在野的文人雅士还可以处处留下足迹。江山风月,本无常主,唯闲者才是主,只可惜父皇,哥哥,还有我们都没有那般闲适的好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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