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樗里疾看向惠文后,见她面上神色略显尴尬,爽朗笑了两声,抚着腰间铜带钩,说道:“公子稷有孝心,懂礼数。”
惠文后扯扯嘴角,笑意不入眼底,弯腰将公子稷扶起来,抬手替他拍拍肩头尘埃,道:“稷儿长大了,四年质子羁旅,稷儿辛苦了。”
公子稷恭顺低下头来,“都是为了秦国,稷儿不敢言苦。”
“好!是我大秦的好儿郎!”樗里疾走上前去,执起公子稷的手,将他带到芈后眼前,道:“你母亲可等你许久啦!”
此刻芈后已是热泪盈眶,只以袖子挡在口鼻之前,一见公子稷走到身前,也不管什么文官武将,扑上去将公子稷抱在怀中,哭声凄凉,只不断呼着公子稷的名字。
公子稷心中酸酸,也不知是何滋味,双手微微顿住,终于将母亲抱住,眼中泪水打了两转,还是落了下来。
芈后哭声渐收,双手放开公子稷,捧住他脸颊,细细抚他额头碎发,声音仍带着低哑,道:“我儿,我都四年不曾见你了,我的稷儿啊……”
樗里疾长叹一口气,道:“先入宫去吧,蓟城到咸阳,千里之遥,公子稷也辛苦了。”
芈后哎哎应了两声,抬手擦擦眼泪,牵起公子稷的手,往秦王宫内走去。
蒋泊宁往人群中扫视一圈,绕过马车走到魏冉身后,低声道:“魏大夫看今日公子壮可在?”
魏冉摇摇头,“并无。”
蒋泊宁拱手,“魏大夫小心公子壮。泊宁先随公子入宫,告辞。”说罢,走到卫淇身边,跟着公子稷一同走进秦王宫中。
公子稷由着芈后带着,一路往她宫中去。蒋泊宁一入那宫苑之中,便看见殿中芈后的近身侍女月姑迎了出来,喜笑颜开,福身朝公子稷行礼,笑道:“娘娘等了这许多年,终于将公子盼回来了!”
月姑身后,还有两个小男孩跟着婢女站在一处,小的那个不过六七岁的样貌,大的那个十岁上下,长得皆与公子稷有几分相似。
芈后伸手招向那两个男孩,笑道:“芾儿,悝儿,快来见你们稷兄长!”
公子芾往前走了两步,躬身朝公子稷一拜,道:“稷兄。”可公子悝年幼,还贴着婢女,一步不肯向前。
芈后叹了口气,笑骂道:“你这孩子!怎么连自家人都不认!”
公子稷摆摆手,看着公子悝笑道:“我离开秦国的时候,悝儿不过两岁,还未开始会说话。芾弟当时也不过六岁,只怕其实也不认得我,母亲让他喊他便喊罢了。”
芈后面上笑容收敛两分,拍了拍公子稷的手背,道:“自家人,日后肯定会亲近起来,月姑已经为你备了热水,先沐浴用了饭食,咱们母子再叙旧,嗯?”
月姑正要上来迎,公子稷却摆摆手,对芈后道:“母亲,有两人,稷儿该先引见给母亲。”说着,公子稷转身来,伸手遥遥引向蒋泊宁与卫淇,“这是我师,鬼谷子高徒卫淇。这一位,母亲见过,墨家弟子泊宁。”
公子稷此刻未能直接看见蒋泊宁,笑着朝卫淇身后亲昵喊道:“宁姑,快来见过母亲。”
蒋泊宁走到芈后眼前,拱手行礼,直起身来,望向芈后双眼道:“墨家弟子泊宁,见过芈后,芈后别来无恙。”
芈后上下打量蒋泊宁一番,笑声朗朗,道:“四年不见,泊宁丫头越发标致了,竟叫我认不得了。你与稷儿,怎得会一道回秦国的?”
未等蒋泊宁开口,公子稷先说:“稷儿在燕国四年,无依无靠,燕国内乱外患,多亏有宁姑在。”
芈后嘴角微收,蔻丹指甲捏住袖口,面上忽地展颜笑起来,竟福身朝蒋泊宁行了个礼,“多谢泊宁姑娘相助我儿。”
“墨家效忠秦国,应该的。” 蒋泊宁往前急急走了两步,扶住芈后的手臂,“此处风大,请芈后与公子进内殿吧,泊宁四年未归,孝义在前,既然拜见了芈后,还得去见大父,先行告退。”
芈后颔首,转身牵着公子稷入内。
蒋泊宁站在院中,看着那华服摇曳,公子稷抬脚迈入殿中,却忽地看见芈后衣裙停住。芈后侧身转过头来,双眼看向蒋泊宁,七分探究,三分不安。蒋泊宁拱手,遥对着站在殿门前的芈后,伏身深深一躬。
作者有话要说:公子稷日常
“舅舅!你看,这我宁姑!”
“妈妈!你看,这我宁姑!”
第52章
咸阳城内,秦王宫中, 四面的宫墙角楼之上, 黑底白纹的秦字旗帜猎猎招展。秦王宫前那开阔广场上,文武百官分列红色地毯东西两侧。文官东侧,是秦国一干赢姓王族, 武官西侧, 是打函谷关外来的六国使节护卫。
广场正中, 祭坛高筑, 年幼的公子稷身上衮服华丽,五色丝线绣满了日月星辰,龙凤黻黼。公子稷身前,太师从礼官手中捧过九旒冕冠,郑重戴在公子稷头上。礼官上前,将绢帛王诏捧到公子稷身前。
少年声中带着未褪去的稚气,宣读着即立秦王的祭天诏书,声音朗朗, 回荡在咸阳城上空。周国使臣带头奉上贺礼, 恭敬拱手道:“天子贺秦国新王即立。”
秦王稷双手接过贺礼,交予身侧礼官, 伸手往石阶上引去,道:“请周使入宴。”
礼乐响起,秦王稷先行,礼官随后,引着一众以周国使臣为首的六国使节缓缓走入秦王宫正殿中。殿门大开, 各国使节依着侍从指引,依次走到席位旁。秦王稷沿着那红毯一路往前,登上上首王座。王座两侧低处,各放了一张木案,秦王仍未坐下,先见惠文后与芈后从两侧走出,一东一西,在那木案后安坐下来。
两后落座,秦王稷方才一拂广袖,坐在王座木案后,下首各方使节依次落座。
殿上礼乐宴食未上,便见一旁身着红蓝二色官服的赵国使臣从木案后站起来,缓缓走到大殿中央,拱起手来朝上首的秦王稷一拜,道:“秦赵同为赢姓部族,同出一源,自古便是同心同德,赵王此次派兵护送秦王从燕国回到秦国,如今秦王已经即立,本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可赵王对秦王十分关切,见秦王年幼,身边不可少了能才贤臣,于是在赵国内大举招贤令,得了一纵横大才楼缓先生,特命外臣引荐给秦王。”
赵使话音刚落,赵国席位后头便走出来一个身着布衣,头戴布冠的男子,打扮虽简朴,气度却不凡,往大殿正中一站,朝秦王稷一拱手,朗声道:“赵人楼缓,拜见秦王。”
上首秦王稷、芈后与惠文后尚且没有半分反应,那楚国的使臣先是拍着身前木案大笑起来,“我说赵使啊!你们这关心也太过头了吧!送王回来便罢了,还得舔着脸巴巴儿地送臣子过来,赵国与楚国相去甚远,我只听说过赵女多姿,没听说过赵人手长啊!若是你赵王还不放心,是不是要替秦王管王印,坐王位啊?!”
赵使面色铁青,朝那哈哈大笑的楚国使臣骂道,“这是我赵国与秦国一家人的事情,要你这南蛮人插手?”
楚使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拍案而起,怒道:“蛮夷人?当今秦王的生母可是我楚国女,你这一声蛮夷人,可是在骂芈后?如今秦国朝堂里头,我楚人多了去了!大夫魏冉,长史向寿,哪个不是我楚人?我说你这赵人可是好笑了,是当秦国无人了吗?还缺你送来的这一个臣子啊?”
赵使正要反驳,那厢的魏使倒是横插一脚进来,拍起手掌来说道:“楚使这话说得对啊!如今这西陲秦国,可是楚人当道,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中原人说话。秦国大夫魏冉是芈后亲弟,秦国长史向寿是芈后族侄,不知道的,还以为芈后才是秦惠文王三媒六聘娶回来的正妻,只怕日后还要以惠文王的谥号合葬!哪里还有惠文后的位置!”
魏使说完,亦不起身,斜斜朝上首的秦王稷拱手,冷哼一声,“敢问秦王一句,秦王可还认惠文后这个嫡母啊?与妾室同席,让妾室专权,我魏国的公主,断不可受这样的委屈!”
大殿之上的惠文后此刻一言不发,只以袖掩唇,看着殿下魏国使臣涨红了脸,眼角微挑,斜斜睨向一旁的秦王稷与芈后。
芈后腰肢微斜,靠在身侧的凭几上,狐狸眼冷冷瞧向惠文后,心中便明了了七八分,转头俯视魏使,忽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脆,道:“我说魏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