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生(47)

晏非道:“对不起。”

他还在哭,但是除了说话时带了点压不下去的浓重的鼻音之外,几乎没有动静,只有眼角有泪水滴落,像颗珠子,滴在花辞的手背上,带着人类的热度。花辞回了神,她下意识地搭了眼,过了会儿,叹气道:“我其实,不怪你,一点都不想怪。”

晏非道:“如果当时我没有把你丢在沪上,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明明你很想跟我去北平的,我为什么要拒绝你呢?”

花辞道:“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家里有这个营生吧,连你都料不到的后果,怪你好像有点过意不去了。”她从床上爬了起来,半跪在晏非面前,道,“你带我去吃顿好吃的,看部好电影,去外面玩一玩吧,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嗯?”晏非掀了眼帘看她,他的眼眶泛红,眼尾一撇的绯红深得像是朱漆,让他整个人都凌冽起来了。

花辞不觉地伸出手想去碰他的眼尾,又觉得不妥当,才刚要把手收了回去,晏非便捉住她的腕子,他像是知晓花辞的心思般,带着她的手触碰上了眼尾。

花辞只是指尖一点,道:“颜色怎么忽然深了,像是滴了血。”

“罪孽太重,逃不过这个劫的。”晏非温声安慰道,“我早有了心理准备,不怕的。”

“但怎么好端端地会深了啊,之前,还是浅浅的。”花辞道,“有什么办法让颜色淡下去吗?”

晏非摇了摇头,道:“我已经活了一个多世纪了,再活几年没什么差别,更何况,它只是变红了而已,不会要我的性命,你不要担心。”

花辞皱着眉头:“你活着是不要担心,那死了之后呢?”

晏非道:“人死之后的事,我们本来就管不着,不如随它去。”他道,“怎么忽然想去外面玩了?”

花辞道:“我只是觉得好不容易活下来了,总该行点乐,才对得起自己顽强的心性。”

“好,午饭过后带你出去玩。”晏非应得很快,但花辞并不开心,她担忧地看着晏非,晏非不大愿意讲自己的故事,总是喜欢自己扛着,花辞真怕他扛着扛着就累坏了。

花辞到客厅的时候,沈伯琅还没有走,他正在看报纸,见了花辞出来一抖报纸,道:“家主多久没掉过眼泪了,花辞,你好本事。”

花辞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坐到了沈伯琅的身旁,沈伯琅知道她有话要说,便把报纸折得四四方方的,放在手边,道:“有事?”

花辞扫了眼晏非紧闭的房门,方才问道:“他眼尾那边是怎么回事,你知情吗?”

沈伯琅道:“不知情。”

花辞愣了很久,她想过沈伯琅可能会拒绝回答她这个问题,却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个回答,她不可置信起来,问道:“开玩笑吧?”

沈伯琅道:“不开玩笑,我和晏非各自都有秘密,这百年来,我们甚至都心照不宣得没有问过对方当初是怎么在长生殿活下来的。晏非也不曾对我这双手产生过疑问,我偶尔逾矩,他或者不回答,或者提醒我两句。”

花辞还是难以理解:“你们都不为彼此担心吗?”

沈伯琅笑:“担心?当然担心。可是我们也都心知肚明,两个死人还能活过来,肯定是拿了什么做交换,晏非有他的罪孽,我也要赎我的罪。”

花辞沉默了会儿,她似乎是懂了些,道:“所以,你们是在害怕吗?”

沈伯琅大大方方地承认:“嗯,害怕。”

花辞道:“我问晏非,他也不会告诉我吗?”

沈伯琅道:“不一定,你可以试着问问他。”

花辞紧紧地抿着唇不吭声了,她也在害怕,害怕那是没有办法接受的未来,也害怕终有一天,只有她一个未亡人了。

“赎罪……有终点吗?”

“我没有,”沈伯琅微微阖了双目,让阳光在眼皮上跳动着,他道,“花辞,我不会死的。”

花辞睁圆了双眼,道:“但晏非会的。”晏非说过,他会死,只是不大容易。

沈伯琅笑了一下:“死对他来说,应当不是个解脱。”

“伯琅,莫要吓人。”晏非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里出来,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沈伯琅,“你又逾矩了。”

沈伯琅道:“我说的是自己的事,算不得逾矩吧,你真不想人家担心,就索性把话挑明了,你总是不肯说,是在怕哄不回来吗?”

晏非静静地看着沈伯琅,半晌没开腔,花辞紧张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想打个圆场,道:“其实我也没那么想知道,不想说就算了,那毕竟是你的隐私。”

就在这时候,晏非淡淡地开口,他道:“嗯,我会死,不过凑巧的是,我的赎罪也没有终点。”

沈伯琅的眼神有了变化,谈不上惊讶,也谈不上淡然,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无奈,他随手把报纸抽在手中,绕开了桌子,道:“剩下的你们慢慢聊,我就不打扰了。”

花辞看着沈伯琅出去了,才迟疑着问晏非,道:“你死了之后会怎么样?”

晏非笑:“死了就死了,还能怎样?”

花辞道:“是会化成什么怨气,厉鬼,被困在长生殿吗?让殿里的怨气一直都折磨你?”

晏非哑然失笑,道:“哪有这么残忍。”他安慰花辞,“不是说要出去玩吗?我们可以出门了。”

花辞道:“其实我可以出去玩的,你不喜欢就不要出去了。你更应该比我花更多的时间在你欢喜的事情上,千万不要辜负光阴。”

晏非道:“花辞,不要可怜我,永远都不要。”他低头思忖了会儿,道,“我倒是有件事很想做,你愿意陪我吗?”

“做什么?”

“陪我看一场《盘妻索妻》。”

第42章 41

杭城的戏院里没有排《盘妻索妻》这出戏,花辞在网上搜索相关的票务情况,幸好,沪州有排演,票还剩了大半,于是花辞果断地下了两单,从票务的界面退出之后,她迅速地去买了两张高铁票——因为时间太临时,又是下午四点半的演出,没法买到合适的航班了,只能选择坐高铁。

晏非由着花辞的安排,只是乖乖地跟在她身后,上了计程车,到了喧闹的高铁站取票,过安检,排队等着刷票。他之前和这个世界总是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但是这回,花辞看着他身前背着大包行李的农民工,明白自己终于把他拖了回来。

“商务座也没了,买了一等座,你介意吗?”

说介意也迟了,票都在手里攒着了,晏非摇了摇头。

花辞好奇,小声问道:“你之前坐过高铁吗?”

晏非道:“坐过飞机,高铁还是头一回坐,我知道它速度很快。”他叹了口气,眼尾有淡淡的笑意,“听说过之前马拉火车的事吗?”

花辞道:“嗯。”

“李中堂也是不容易啊,”晏非道,“即使是马拉火车,中国也是在进步……只是可惜,现在的情况,他看不到了,很多人都看不到了,倒是我捡了个便宜,还能见上几眼,像是做梦一样。”

花辞知道他是在感慨那段屈辱的历史,她没有搭腔也不肯多问,只是想让晏非自在随性地说一说,他之前都不肯谈这些,只放着满书房的书凭吊,现在他愿意讲一讲,便已经很好了,花辞不忍心打断他。

“我们的读书会人不多,三女七男,后来两人出国,去了法国学习,剩下的有留在沪州经营家里的火柴厂,和政府洋人周旋,还有些跟我一道去了北平,拜师,募捐,演说,都做。”他说起那段峥嵘往事的时候,嘴角带了笑,无论过去多久,那是他的意气风发,一辈子都舍不得忘,但很快,嘴角才刚稍起的笑意便淡了,“只可惜,我们的人在北平死了三个,一个是在□□的时候被大兵开枪打死的,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人死的时候血是怎么流的,人又是怎么没了生机地倒下的。另外两个,都是在狱里出了事,究竟是怎么死的,不清楚,巡捕房的人不肯给个说法。”

花辞道:“那其他人呢?”

晏非道:“结局不大相同,有叛变的,有出国之后再也没回来的,有堂堂正正在战场上活下来的,结果转眼就面对面拼刺刀,还有……一个几年之前过世了,我没有理由出席她的葬礼,只好等亲人散了之后,偷偷地去墓碑前放了束她最爱的栀子花。还有一个,现在还活着,在沪州的敬老院里住着,年纪很大了,人也糊涂了,大约也是这几年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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