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敬被气笑了:“我明白了,你是压根不担心你家公子的生死,见了我连一句问好都没有,你可知你家公子在牢中如何?是不是冷了渴了?是否染了风寒?”张小敬哼了一声,又道,“不说便不说,但我可把话放在这里,你若是听信了什么旁门左道,末了救不成小狐狸,还不如早早与我商议何时去劫法场…”
“住嘴!不许咒公子!”檀棋气狠了,反手一巴掌就要上来,被张小敬单手握住。
“贵人传信说了,此事他自有办法,牢内也打点好了,短不了吃食炭火,”檀棋把手拽回来,对着一只瓷器闷闷地说,“今早贵人已知会诸位大臣去向圣人求情,明早太子也会亲自去,”她看张小敬一眼,对方也正认真地听着,“若一切如贵人所说,不出五日,公子就能出来。”
“…若不如他所说呢?”
檀棋扭过脸:“…你这话,到底是盼着好还是不好…”
张小敬自问自答,摸着刚冒头的胡茬说道:“若一切不如贵人所说,那他李泌也有我,”他拍拍檀棋的肩膀,力道不大但让人安心,“你与小狐狸且都把心放肚子里。”
张小敬嘴上是这么说,但心里其实还空落落的没成算。阎王要人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李泌身陷囹圄,身边一个能信任的人都没有,若有人真要治他于死地,趁夜色行凶再编个暴毙的理由也不是不行…可李泌出生世家,声名赫赫,又是太子军师,想来对方也不会轻举妄动…
张小敬脑海里天人交战,愈想愈不安,仿佛此刻已经有人埋伏在李泌的牢房门口。
“哎!”檀棋见人一脸复杂,眼神飘忽地渐行渐远,忍不住出声叫住,“你去哪儿?”
“靖安司里我还能去哪儿?”张小敬说道,“噢,今日我还睡李泌房里。”
“!!不可!!不许睡公子房!昨日是看你昏迷不醒,公子为了替你疗伤没办法!今日你生龙活虎,还想糟蹋公子卧房?!”檀棋眉毛都快立起来了。
“李泌不在这,空着也是空着,借宿一晚,养好精神我好为他出力。”张小敬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在檀棋发作前快快跑走了。
昨夜不曾仔细打量,张小敬今天才好好看清楚了房内的陈设,朴素雅致,精简至极,除了笔墨纸砚和日常所需的器具,称得上富丽精致的也就一个双耳香炉了,炉身鎏金,雕有祥云松柏的纹样,炉脚是三朵祥云,盖上有一只仰颈展翅欲飞的仙鹤,炉里还有一点残香。他说不出这香的味道,但和李泌身上的别无二致,闻起来温和又清冽。
张小敬坐上蒲团,秃噜着仙鹤的脑袋,心里想着明明是个二十又三的小郎君,却活得这般无趣,叫卧房里都看不见活人气,素得像张纸、像场风。
他忽又想起昨日李泌冲他大吼的几句:“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我要做宰相!”掷地有声,目透火光,仿佛在那一瞬就即将燃烧起来。
李泌好像就是为大唐而生的,他从不慷慨地做自己。
“小狐狸…”张小敬兀自默念,说不出的感慨。他对这神童爱恨相加,霸道起来杀伐果决,不留情面,在你气他恼他的时候,偏偏他又给你一些通情达理的关怀,最后你还能看见他孑然一身,冷清得像块玉,就再也生不起气了。
张小敬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对李泌惋惜还是可怜。
长安伏火雷已经随着上元节的大仙灯一起燃烧殆尽了,临时密设的靖安司突然松了弦,落不到实处,张小敬在廊下呆坐了三日,终于在第四天等来了姚汝能。
姚汝能一来直入内室,不拐弯抹角,对檀棋和张小敬两人说道:“李司丞无虞,太子同多位大臣面圣求情,圣人念及司丞年纪尚轻且伏火雷一事劳苦功高,免了牢狱之苦,不过…”姚汝能摸摸嘴唇,“不过圣人说司丞‘过于操劳’让司丞再回华山中修习道法,调养身体,”姚汝能望向檀棋,“明日便出城,还请檀棋姑娘收拾些行李。”
张小敬越听越不是滋味,啧声道:“什么调养身体,分明是让李泌离长安远一些。”
檀棋抿着嘴不说话,可两只拳头却是捏的紧紧的,只问道:“能带几位随侍?”
姚汝能道:“司丞说不带随侍,他一人足矣。”
“不行,”檀棋低下头,转身就走,“我也要去,公子身边不能没了人服侍。”撂下一句话便要躲进房中去收捡衣物。
姚汝能忙道:“哎别急,顺便把张小敬的东西也收拾收拾。”
“怎么?还有我的事?”
“谁要帮他收拾!”
檀棋和张小敬二人同时喊道,一个怒目而视,一个斜眉冷对,姚汝能不自觉后退了两步,仿佛自己要被生吞活剥了一样。
姚汝能望着张小敬不大痛快的脸,说道:“你的旨意也一并下来了,圣人念你孤勇,给你两条路——”
张小敬眉头一挑:“什么路?说来听听。”
“第一,流放边陲,”姚汝能伸出一根指头,笑笑,紧接着伸出第二根指头,“第二,跟着李司丞一道上山去。”
第五章 05 引子
辰时,安化门前。
李泌随姚汝能到时,已有一辆马车在等候,檀棋背着一个水色暗纹的布包站在一旁,看到李泌便急急迎上来左看右看,生怕自家公子碰伤了哪里。
姚汝能看着檀棋一副护犊子的模样不禁笑道:“你家檀棋忠心护主,我可拗不过她。”
李泌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笑笑,他猜也能猜到,说什么理由檀棋都会跟来。李泌任由檀棋摆弄他,柔声道:“贵人相助,我在狱中一切都好。”
“才五日不见,公子衣服却宽大了三指,面色苍白,连指尖都是凉的…”檀棋嘴角向下,说起话来嗡里嗡气,“今日竟连头发都没梳好…”
李泌笑着理了理耳边碎发,刚想说些什么,却见马车里出来一人,脸色登时变了。
“你…”李泌瞪圆了眼,回头看向一脸不妙的姚汝能,不可思议地问道,“他怎么也在?!”
李泌没控制住音量,被张小敬听了个真真切切,立时就老大不乐意地接道:“怎么?很意外吗?我不能来?”
李泌鲜少觉得茫然:“你…你是来送我的?”
“不是,我是和你一起走的。”
“??!”李泌被惊出一声尖锐的鼻息,急道,“这是怎么回事?!”
姚汝能这才吞吞吐吐地开口:“…圣人的裁断,就是如此,贵人要我转告道长——‘张小敬于长安有功,于大唐有功,若能多些内心修为,必有裨益’。”
李泌闻言脸色变了几变才镇定下来,再看张小敬时眼神已经不是刚刚的意味了。
张小敬抱着手,呵呵一笑:“还聊吗?去华山需十多日,其中有些地方还没有驿站,若今天不能在日头下山前赶到驿馆,就得露宿了。”
“是了,不可耽搁,道长快快上车吧。”姚汝能招呼道。
明面上说的是迁居山中休养生息,实则是贬黜的意味,李泌一行三人只配了一辆马车,两名车夫,连护驾随侍都没有。檀棋扶着李泌提衣上车,身后张小敬大声伸了个懒腰,劈手抢过姚汝能的马:“马车坐不惯,还是骑马舒服。”
“哎这是我的马…”
“一匹马都给不了吗?去华山一路山高路远,就这么点人,你家贵人就不怕我坐马车里把李道长挤着了?”张小敬好不无赖地说着,死死堵住姚汝能的嘴,“行了,休得多言,马归我了。”
“张小敬!你不讲道理!!”
檀棋把李泌扶上车后,飞快地把帘子放下,关上车门,仿佛如此就能阻绝外面两个争执不休的聒噪鬼。
李泌手握拂尘,仍在因太子的安排愁眉不解:“檀棋,昨日是姚汝能去的靖安司吗?原话是如何?说与我听听。”
檀棋复述了一遍昨日种种:“当时姚汝能说只给张小敬两条路,一个流放,一个修道,任谁也会选轻快的,”檀棋愤愤不满,“张小敬自是巴巴跟上来了。”
李泌沉吟一会儿:“他…听了姚汝能说完之后直接选了吗?”
檀棋转转眼:“嗯,公子是看出了什么?”
李泌反问:“你觉得呢?”
“那檀棋斗胆,”车外张小敬仍和姚汝能争个不休,听得生烦,“张小敬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身上系着三十四条人命,即便真是赏他救长安的功劳,免去死罪再多些金银赏赐就够了,”檀棋蹙起眉,“但圣人却给张小敬两条路,还是差别极大的两条路,为的是让张小敬和公子在一起…”檀棋越说越觉得其中深不可测,“这究竟是圣人的意思还是贵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