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一个多云且阴郁的早晨,半藏穿好熨帖的黑西服,背着刀走到庭门前,却看到同样也西装笔挺的源氏带着一帮人正在等候他。
他还从未见过向来随意不羁的源氏穿得如此正式,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在他的心中油然而生。
源氏走到了他的身旁,目光掠过他的双眼,遗留下千言万语,随后跟着他的脚步走出岛田家的大门。
半藏走在布满苔藓的飞石上,厚重的积云罅隙间落出些光洒在他的脚边,他一脚踏上去,那光便暗去。
源氏的模样成为半藏脑海中的视觉残留,他的发依旧是生机盎然的碧绿,他的灵魂却被收押进了那一身黑衣里,拿起了刀和自己的兄长一起踏上了不归的血路。
本该为此欣慰的少主却只感觉到自己愈发沉重的脚步,他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是为灵雀剪羽的饲主,是将生机与自由扼杀的罪人。
可也仅仅只有一瞬,像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走音。
毕竟在他的心中,与家族息息相关的荣誉与责任才是永恒不朽的主旋律。
***
歼灭叛党的鏖战直到下午才惨烈告终,这是一个经过精心谋划,别有用心的陷阱,半藏折损了大半人手,幸好今天多了个源氏,才让措手不及的他们不至于全灭败北。
夕阳下的窄巷内都是横躺的尸首,蜿蜒曲折的血迹顺着地势蔓延开,像是大树盘踞交错的根须,灰白斑驳的墙面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血迹。
晚霞的光透过半空中交错的电线落下,普照在这方寸的地狱中,那些定格在惨死前的狰狞面孔都笼罩在血红的残阳中,晕开柔和的光,如同离开躯壳的亡灵残影。
受伤的组员都被前来接应的人接走送去治疗了,剩余一些负责调查的人员清理善后。
半藏收起刀往巷子里走,摆手拒绝了医生的问询和手下的关心,他一路快步地走着,离开有活人的地方,往尸首的深处,小巷的尽头走去。
风吹起他散在肩头的黑发,他脸上渗血的伤口也不再疼痛,细密的血珠还未来得及淌落,就弥散在了温热的风中。
他走过拐角,面前出现了一扇生锈的,高大的铁门,在凹凸不平的红锈上还残留着些暗沉的绿漆。
源氏就坐在一旁的楼梯上,他脸上有些划伤,是刚才激战留下的痕迹,他抱着竜一文字,看着远方迟暮的烈日余热散尽,将天际烤得通红,像是融化的铁,蔓成一条崭新的地平线。
他脱掉了黑色的西装外套,染着别人血的白衬衫解了几颗纽扣,隐约露出结实的胸膛。
不忍打破此刻宁静的半藏停在了源氏的身后。
源氏在这之前从未插手过家族事务,也没有用他的爱刀下过任何违背自己意愿的杀手。他心中的武士道是圣洁的,不应被利益权谋染指的,尽管别人把这当做幼稚与天真,但作为他的兄长,半藏对他的心思是能懂得一二的。
但他如今却背叛了自己的道。
“哥,你知道那边是哪儿吗?”
半藏凝视着他余晖下英俊的侧脸,没有回答。
“出了这扇门,再走一条街就是花村了。”
“我以前常常在这一带游玩,无意中发现了这条捷径,可以联通两个街区。”
“要是不是机缘巧合发现这儿,我可能还需要走过好几条街才能去花村。”
铁门很高,大概有两层楼的高度,半藏抬头看过去,发现门顶还有些尖锐的刺,显然源氏没有钥匙,只能翻越那顶端才能跨越这道高门。
“这太危险。”
半藏摇了摇头。
“跟我去花村吧。”
源氏对他的话聪耳不闻,笑着提议。
岛田家的二少主矫健迅疾,三两下就爬上了铁门,他回过头仰望着兄长,目光依旧澄澈且炙热,正准备一跃而下,仿佛半藏的应允就是最后一句能让他起死回生的咒语。
他信仰自由和爱的灵魂从未真正的死去,即便半藏一次又一次地刺痛他,扼杀他,即便他曾笃定再不怀有真挚纯粹的热爱,但他却始终无法欺骗自己——他仍然满怀期待,不愿为自己盖棺。
远方传来隐约的钟声,成群的雀鸟振翅从屋檐上飞入火烧的红云中,过于明亮的霞光刺痛了半藏的眼,他微睁着眼,感觉自己快要落下泪来。
他叹了口气,跟随着源氏也翻过了那扇门。
源氏像是回到了十几岁时一样,拉着半藏的手一路往干净整洁的下坡狂奔,跑进花村的街道。行人们见到他们漆黑的西装和满身的血迹伤口都敬而远之,源氏却仍不自知般向半藏介绍着沿街的店铺。
“这条街上所有的电玩店最高记录都是由我保持的,至今没有人能超越。”
“那家拉面很好吃,即便位置很隐蔽,却总是满客。”
听着他随性的叙述,半藏慢慢意识到了自己错过了多少源氏成长的经历。花村对他来说是陌生的,就像而岛田家对于源氏来说是陌生的一样。
一旁收工的杂货铺拉下了门闸,轰隆的声响惊起一旁电线上嬉戏的麻雀。
源氏的手心和兄长紧紧交握,半藏能感觉到源氏掌心濡湿发凉的汗,这双手曾经娇小又柔软,在半藏的手中只有掌心的大小,但却又在长成之后有力而粗暴,紧握过半藏的腰肢,抚摸过他身躯的每一寸皮肉。
骑着悬浮自行车的行人和多层的巴士掠过他们身旁,一棵又一棵笔直的绯樱开得正盛,看上去像是成列的花海。
成群结队的女高中生穿着齐膝的短裙,提着小书包从街旁跑过,在偷瞄了两人之后发出兴奋又害羞的叫喊。
兄弟两人慢下了步伐,源氏也不再言语,就这样静默地走到余晖散尽的红日沉入黑夜中,霞光熄灭在世界的尽头。
在一片绛紫色的天幕下,源氏转过头凝视着自己的兄长,目光还是一如既往的认真专注。
他说:“离开吧,哥哥,跟我离开。”
“你不该再我这个问题,源氏。”
“不,这是最后一次,告诉我,你心中最后的答案。”
源氏攥紧了他的手指,紧得几乎让半藏发疼,他抬起头,却依旧看不清源氏逆光的表情。但半藏却隐约感觉到了源氏反常的严肃与庄重。
这令半藏第一次对这份感情感觉到恐惧。
他的弟弟将额头靠在他的额头上,他们鼻尖相抵,源氏低声说:“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会永远在你身边,无论天堂还是地狱,生死都不能将我们分开。”
“我宁愿死,也不要孤独的活。”
连漆黑的天幕都铺天盖地的降下,侵蚀着最后的晚霞,仿佛也在催促他的决定,若是开不了口便要被永远留在夜里了。
夏日最后的风温度尚存,从两人的指缝和唇鼻间擦过,风就快停了,半藏睁大了眼,在他的心中无数次回响着的杂音越来越响。
那声音振聋发聩,让他听不清曲调的主旋律。
带我离开。
去明日和往昔都不存在的时空,
去生死和宿命无法掌握的世界。
他张开嘴,第一个音节都未出口,便被一个突兀的吻堵了回去。
源氏猛地搂紧了兄长的腰,深而长久地吻着他,唇舌纠缠的快感几乎可以媲美性交,这一次半藏并没有推拒,而是用同样凶猛的力道回吻,很快便尝到了铁锈的腥味。
过了很久,源氏才松了手,他揩了把嘴角的血迹,敛着眼眸说:“我想了想,还是不敢听哥哥的回答。”
可是风还是停了,暮色终于降临,路灯已经全数亮起,已经转过身去的半藏像路边形单影只的孤魂。
他的声音低哑又粗糙。
“别问了。”
13
两人回到岛田家时已经是深夜,厅堂中却仍旧为他们留着灯盏,远远看去像是水域中与世隔绝的孤岛,又像是一处灯火辉煌的坟墓。
大堂正中对着的墙面上挂着那幅龙头蛇尾的巨型字画,岛田家几个长老正坐在其中议事,大名近来身体状况不好,已经修养了很长一段时间,从三月过后就没有露过面。
半藏步入厅中向长老们问好,源氏则停在他身后不远的暗处,低头抱着刀,像个事不关己的外人。
年迈的北条在谈话间突然提及了源氏的名字,并且对他的表现赞不绝口,北条身旁的两位也开始随声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