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雷娅一眼就看见被围在其中的赫默。一向爱好整洁的黑魔法师如今狼狈不堪,她受伤了,眼镜碎了一半。左手的手臂上插着一根箭矢,鲜血染红了她大半个胳膊。
巨龙瞳孔紧缩,怒吼一声,炙热的烈焰登时将土地烧得焦黑,她一步步走向颤栗的勇者们,大地都为之震动。
“冷静!”赫默却大喊,“不能杀他们!”
巨龙转头看着她,猩红的竖瞳满是愤怒和不解,一瞬间千年来被追杀的仓皇,平静生活被搅乱的悲愤和赫默受伤的怒火交织在一起,将她的理智席卷一空。仇恨在这一刻占据了她的内心,人类是多么卑鄙无耻的生物,他们就像蝗虫一样,就像吸血的跳蚤,永远穷追不舍,永远紧咬不放。
赫默捂着受伤的胳膊,竭力安慰她躁动的神经。
“我没事的,塞雷娅!”她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们可以另找地方生活。可一旦杀了他们,没人会放过我们。”
勇者团寂静无声,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被围在其中的魔法师和巨龙交谈。
躁动的红龙逐渐安定下来,口中不再喷吐浓烟与火星,赫默松了口气,看着塞雷娅一步步走近自己。
变故陡生,忽然,一支凌空飞来的箭刺进龙的脖颈。这支冷箭附着了光明魔法的力量,轻而易举就穿透了巨龙坚硬的鳞片和皮肤。
巨龙痛吟长啸,长尾重重一挥,将外围的几个士兵甩飞。
“塞雷娅!”赫默自责不已。
她一直不愿在这群人面前使用黑魔法,不想暴露身份,即使受伤了也一直强忍,可她的忍让却使塞雷娅又受到了伤害。
她不禁怀疑,这么久以来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正确的吗?这么一直躲藏下去,难道就可以万事大吉了吗?
绿色的光辉与刺眼的白光碰撞,巨龙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痊愈,勇者团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惊诧地喊出声来。
“是黑魔法!”
“杀,杀了她!她是黑魔法师!”
勇者首领焦头烂额,他从未想过巨龙身边还会有一个黑魔法师。
一只巨龙就够难对付,何况再加上黑魔法呢?他们所有人都目睹了黑魔法的邪恶,好不容易才伤到了这只巨龙,黑魔法又以恐怖的速度治愈了它,这么一来,胜算简直为零!
可他是国王的勇者,一名无畏的战士,既然来到此地,就不会畏惧死亡,他再度举起弓箭,瞄准巨龙的眼睛,蓄势待发!
“我和你们走!”
混战之中,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突兀出现。
伊芙利特不知何时走到勇者首领面前。女孩张开双臂阻挡他的弓箭,坚定不移地说:“把我带走吧!”
“伊芙利特!”赫默焦急地喊,“快回来!”
女孩没有回应她的呼唤,脆弱的身躯微微颤抖,在人群中显得那么渺小,却阻拦了几十个杀红了眼的战士。
“我在九年前被龙掳走,”她冲着首领说,“你们不是来救我的吗,带我走吧!我的父亲,国王大人,他一定很想念我。”
“公主殿下!”
勇者中接二连三传来惊呼,已经有许多人放下了武器冲她行礼。
首领却有些迟疑。他接到的命令是杀死巨龙,带回公主和巨龙的心脏。
本以为是场九死一生的血战,没想到被掳走的公主竟安然无恙,还平安回到了他们的阵营。
他咬牙看了一眼邪恶的巨龙和黑魔法师,权衡利弊,还是下令撤退。
反正国王的目的是找回公主,如今公主平安回到王国,任务也算达成。
赫默没有再喊伊芙利特的名字。
她默默流着眼泪,和塞雷娅站在一起,看着伊芙利特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TBC
第五章
17
“龙的生命究竟有多漫长?”
“我也不知道。”塞雷娅说,“我以前想过这个问题。”
那是第一个春天的末梢。盛开的玉兰成朵往下掉,树林从嫩翠渐浓成深绿,毛茸茸的苔藓爬上岩石和裸露的树根,细雨一场又接着一场,河水的流淌都满载雀跃,初春筑巢的灰雀孵出了小鸟。
赫默盯着叽叽喳喳的雏鸟瞧,头发落了一朵枯萎的忍冬。塞雷娅帮她把花拿下来。
塞雷娅也抬头看,那几只鸟儿饿极了,叫声尖利得有些刺耳。
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朵枯萎的忍冬,说:“我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了。记得一开始,人类还没有那么多,很多东西都不一样。山川变成河流,河流变成平原。现在,到处都是人。只有我是不变的。”
林间很静,午后的阳光如碎金般透过缝隙,四处飘洒。赫默伸出手,搭在塞雷娅的指尖,她力道很轻,触感有些冰冷,但从她手中涌出的魔法是温暖的,颓败成褐色的干花重新染上灿烂的金黄,一瓣瓣舒展,在塞雷娅的手中再度盛开。
“不可思议。”不论见过多少次,塞雷娅还是忍不住感慨。
她将这朵死而复生的忍冬花小心翼翼插进赫默的发丝,而赫默仍微微抬起下巴,这次她盯着塞雷娅的眼睛。
“也许这不重要。”赫默忽然说。
“几百年以前,几千年以前,都只有你。一个人类的生命比起你来说太短暂了,就像忍冬之于四季。几年前,数十年前,也只有我。但是现在……”赫默脸颊发烧,她并不擅于表达,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破天荒。
她并没有把话说完,可塞雷娅眉眼一弯,笑意像露珠滴入河流。
但是现在,我遇见了你。
18
塞雷娅变回人形后陷入了昏迷。
伊芙利特离开,塞雷娅意识不清,即使当年身败名裂、被圣骑士团通缉,赫默也从未这么慌乱无助过。她又一次迷茫不前,如同被困在一片浓雾,看不见归途,看不见去路。
她把塞雷娅带回她们的家。所幸这场突如其来的浩劫并没有波及到她们精心搭建的林中小屋。她检验不出塞雷娅发生了什么,她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平静地就像睡着了一样,可浑身却宛如被火焰灼烧,体表烫得像冬天的壁炉内侧。
不论赫默尝试了多少办法,塞雷娅始终无法醒来。
“我们得把伊芙利特带回来……塞雷娅……”
赫默守在塞雷娅身边,时时用黑魔法滋养着她失温的身体,祈祷她更早醒来。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这么动摇,觉得自己始终在失去。
“塞雷娅……”
“……快醒醒……”
“我需要你,塞雷娅……”
“是时候醒来了……”
“我的孩子……”
“这是你的使命。”
“……传承……”
塞雷娅听见赫默的呼唤。
还有一个陌生的声音。
她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蜷缩于一片黑暗。紧接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她尝试着动了动。这是一处极为狭小的空间,手脚很难施展开。
赫默,伊芙利特。她默念着。
心中有牵挂的对象,黑暗便愈发逼仄,她使劲敲了敲周围,“咔哒”,却轻而易举破开了一丝缝隙,一线光芒从缝隙中透出。
塞雷娅迟疑了一瞬,眼前这一幕令她有些熟悉。
她慢慢将缝隙敲得更开,足够进出,她探出身体,跨出去,置身阳光下。她看见她的同类。
龙。
每一条曾活过的龙。
她在一瞬间出生,蜕变,成长,衰败,死亡,腐烂,迎来新生。她经历每一条龙所经历的漫长一生。爱与恨,悲与痛,失望与希望。龙的繁荣和衰亡,开始和败落。
她逐渐明白了那些困扰她已久的问题,那些赫默问过她的问题,她没能回答也无法回答的问题。
“龙的生命究竟有多漫长?”
塞雷娅看见赫默站在林间,阳光照出她脸颊上透明的绒毛,她头上落了一朵枯萎的忍冬。
她身边万物都在生长的同时死去,死亡的同时萌发,河流川流不息,就像时间循环往复,过去和将来就是现在,现在就是过往和未来。一条无穷无尽不可分割的链条,这就是龙的生命。
“我的孩子。”
她听见无数个声音在耳畔低语,告诉她有关龙族的一切。
“……这就是生命的传承。”
赫默注视着她的眼睛。
她张了张口。
这是个残酷又简单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