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官嫦一个人返回了学校。
而上官黎在医院已是第十天。每天,除了梁婉容陪伴,他的日子,简直能用“临渊羡鱼”来形容。上官黎的一只胳膊打着石膏被白色绷带牢牢固定着。上官黎整天躺在病床上,只看些日本大师的动漫画册,诸如《名侦探柯南》《火影忍者》《贝瓦儿歌》,除外,还有儿童文学名著,如《夏洛的网》《杀死一只知更鸟》等,在他床上横七竖八地乱放一通。有时他会想起梦鹂,那个浮云掠影般薄命女孩。但他更多的还是想起了我。
香墅岭毓秀楼里,我伫立客厅里,将柚木地板上的泥淖墩干净。当我看见“老巫婆”萧老太太的时候,她正拄拐一颤一颤从花园走回。“我说丫头,”老巫婆拄着凤殇藜木杖,不知什么时候唤了我一声。“丫头,我说丫头,你没有听见我在叫你吗?”她一迭连声吼叫道。我登时一惊,发现老巫婆恶狠狠地瞪视。我嗫嚅地问:“老太太,您唤我?”萧老太太道:“花匠是谁?”我愣了一下,但马上想起那个瘦骨嶙峋的小老头。“我在问你花匠是谁?”老巫婆向我喝了一声。我咽了咽喉咙,回道:“花匠就是冯叔叔。”萧老太太道:“那个瘦老头吗?哼,怎么今天没来吗?”我道:“也许他生病了也不一定。”老巫婆责令地说:“这叫什么话,你马上,就现在,把他给我立即找来。”
我双腿打颤着应允后往外跑。我踩着石墀,穿出花廊,远远看见一群人围聚鸳鸯亭下。“不要打了,你们两个赶快住手,”几个纺织厂的工友连拉带拽。我探头往里一看,发现韫欢和尕娃子两人在扭打。韫欢大声咆哮:“尕娃子,往日我待你不薄,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只病猫,看我今天怎么教训你,让你尝一尝我的拳头,叫你遍地爪牙。”说完,“彭”的一拳,竟不偏不倚打在尕娃子的眼眶上。只听尕娃子“嗳哟”一声,痛得呲牙咧嘴,眼冒金光,一片晕眩。“你这个蠢蛋,窃贼,胆敢打我?”尕娃子毫不视弱,像一头呼啸的狮子扑向韫欢。众人一看,劝架不成,将两人硬生生拉开了。我挤站人群里,一恍忽,早将萧老太太交待的事抛之脑后。“你们赶紧握手言和,主管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骤然回头,便瞧见袁师傅和王瑞贺快步而来。王瑞贺大喝道:“谁在打架?赶快住手。”这时,喻宥凡和王润叶、单卉也闻讯赶来。待大家走近,发现韫欢和尕娃子皆已满脸挂彩。韫欢嘴角流血,而尕娃子眼角红肿泛瘀,衣襟、衣袖被撕裂了。王瑞贺拉住韫欢,怒问道:“韫欢,你为什么打架?”韫欢一惊,抹了抹嘴角的血迹,理直气壮地说:“是他贬低我,他该打。”一旁尕娃子攥起拳头,反驳道:“是他故意找茬,不关我的事。”两人各说其词,互不相让。袁师傅喝问:“为了两句口角,你们竟当众撕打,让大家像看笑话,看你们的丑相,难道不知道羞耻了吗?”王瑞贺说:“大家同在屋檐下,为何不相互忍让忍让,这件事让上官先生知道,你们怎么解释?”有工友哆哕嗦嗦地数落:“千万别让上官先生知道了,他肯定会生气。”韫欢和尕娃子一听,立时悔不当初,急急软下话来。尕娃子说:“他比我大,是他找茬刁难我。王哥,你要为我伸张正义呀。”韫欢哼了一声,驳斥道:“平日他就与我作对,从来不正眼瞧我,好像我是个外星人。”
袁师傅夹受两人中间,唯护秩序,开劝说:“你们两个不要争执。大家都在场,谁先动的手不重要,你们是要化干戈为玉帛呢,还是让我们汇报给上官先生?”话刚一落,年纪尚轻的尕娃子眼窝一软,挤出两滴眼泪:“我说了,不管我的事。是他对我乍乍唬唬,为难我。”韫欢跟着大斥:“谁让你不正眼瞧我——”王瑞贺一摊手,问:“好了,都不要说了。你们怎么解决?握手言和,还是汇报先生?你们自己看。”众人伫足一边指手划脚,有的出主意说:“喂,我说韫欢,就先言好吧,让上官先生知道恐怕有损你的人格。”也有人说:“尕娃子,人家究竟比你长几岁,你就陪个礼,认个错,两人相安无事。”韫欢和尕娃子听后,一时都无语了。
喻宥凡移了两步,讥笑说:“看你们两人,不嫌丢人,不知羞耻,不怕后果,这么多工友望着,你们最好和平解决。”两人撇脸看看,再望望众人,心下一横,违心地握手言和。
袁师傅笑道:“我是说嘛,芝麻大点事,大家全散开,回到各自工作岗位,别拖工了。”话一落,哗啦一阵,众人皆四散而开。喻宥凡看见我,笑问:“淑茵,你也在啊?”我猛一回神,想起萧老太太吩咐的话,往人群一瞄,果然看见冯花匠。“冯叔叔,你等一等。”我来不及搭理喻宥凡,而是上前一步扯住冯花匠的衣袖。“怎么了淑茵,你找我?”冯花匠问。我笑道:“我四处找你,哦,不是!是萧老太太找你。她在客厅哩,你赶快去呀。”冯花匠一听,忙答应着往毓秀楼走。冯花匠刚走近客厅,一眼望见萧老太太满脸木然,冷峻地候立客厅。“老太太,您找我?”冯花匠三步并两步走向她。萧老太太生气地看着:“一个园子里寻不见你,让那丫头唤你,半个时辰不见人影,究竟都在做什么哩?”“老太太,前日里雨湿着了凉,周身松松跨跨的,今个儿早上起来,就晚了些,来了园子见没啥事,随意遛达了一圈。”“原来是这么回事。”萧老太太叹了一声,惺惺相惜地问:“怎么你也有身体着凉的毛病?也难怪,一大把老骨头了,腿脚就有不便的时候。原先在北京,气候还算干燥,我还受得了,如今在南方,多雨,身子黏湿,毛病像雨后的春笋,全都出来了。”冯花匠应承着,轻叹了一声,道:“自几年前从市政园退休,儿女都要求我在家养老,谁料,我偏是爱折腾之人,一空闲全身就犯酸气,来了园中,每日翻修花草,心情倒好了。”萧老太太望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赞口道:“虽是伶瘦些,看你身子板倒也硬朗,对了,你随我来,咱进园子里瞧一瞧。”两人遂一同前往香墅岭藕香榭。
藕香榭是花园重要的组成部分,除此,还有一处兰蕙园,和一处养卉苑,藕香榭是庄园中主要观景处,兰蕙园和养卉苑相对萧寂。萧老太太一向对园中花草兴致颇高,每有闲暇,总会一睹园景。萧老太太道:“冯花匠,你看眼前花草,一到秋天,全要衰败、凋谢,你好好瞅一下,凡是枯萎、歪斜的,全铲除了。”“好的,太太我明白了。”冯花匠拿起一把小铲,随着萧老太太,每看见一处败落花草,便将其铲除干净。“你看这几株芍药,统统铲掉,看得扎眼也晦气。”冯花匠便把几株芍药一一铲除。萧老太太一回眸,发现身后一堆堆打理出来的残枝败叶,伸出指头,说:“冯花匠,把淑茵找来,让她把这一堆花草抱出园外,她闲着也是闲着。”冯花匠听完后,立即来唤我。冯花匠一进客厅,望见我脚踩一只板凳,探长手膀颤悠地擦一扇玻璃。“喂,淑茵,你快下来,”他温声喊。我瞥了一眼,目光轻柔,站着未动。“淑茵,还愣着干嘛?老太太唤你哩,随我进藕香榭吧。”我这便听明白,从板凳上轻轻跳下。我随着冯花匠一路来到藕香榭,远远看见萧老太太立在一堆花草旁。“丫头,快点过来,把这些花花草草都弄干净了。别堆在这儿,看得让人碍眼。”“嗯,老太太!”我一面说着一面走近,俯身将一堆残枝败叶摞起来。“你还等什么,快点把它们抱走。”萧老太太喝令说。我咬着嘴唇,有些为难,因为我发现那些牡丹和玫瑰的花茎上密生毒刺。“愣着干什么?快点抱走。”我又被大喝了一声。情急之下,我只得伸出双手将带毒刺的花枝揽入怀里。
冯花匠道:“淑茵姑娘小心哩,别让毒刺扎了手。”我一句话也没敢说,忍着刺痛,将所有花枝清理干净。萧老太太望望我,未矛答睬。转而说:“冯花匠,明年春天,最好在‘藕香榭’里种上夜来香,既然叫‘藕香榭’,一定要让花香浓烈。”冯花匠亦步亦趋紧随她的身后,应声说:“老太太我知道了。在您没来山庄之前,曾种过一株两株的夜来香,只是没当回事。如今有您在,我看园子里一年比一年好。”萧老太太一听,笑容焕发,道:“嗯,你会说话,说到我心眼里了。走,咱们进兰蕙园瞧一瞧。”“老太太,”冯花匠忙提醒,“那淑茵姑娘还站着呢,您看是让她回,还是随着咱?”萧老太太微微不耐烦,只说:“让她回毓秀楼,她还有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