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赎(7)

纺织工人探试完,相踵而出,只剩余喻宥凡和我。我打理干净房间卫生,坐在床榻上,捧起王瑞贺的日记簿。我翻开日记簿,随目浏览,发现日记簿上密密麻麻记录的是工作日志,和感想之类的话。我看完几行喟叹不已。一旁喻宥凡抬头一看,木格子窗棂即将剥落,几片宽大的薜萝叶子紧紧附依在玻璃上,不时有一飔风溜进来。于是,他从其他工友的房间里拿来凿子和榔头,连撬带敲紧忙装钉。我翻动着厚厚一沓日记簿,心不在焉地责怨道:“今天你实在太鲁莽、太不应该了。厂房倒塌,水柱飙升,万一跑进去,逃不出来怎么办?还好大家救水及时,你属幸运了。”

喻宥凡望向王瑞贺,笑道:“瑞贺是有主见之人,只是我不在场,倘若我在,肯定也会钻进厂房里抱出染布。”我有心袒护王瑞贺,向他怪怨一笑。

王瑞贺松垮地躺在床榻上,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深如刷漆。长长的睫毛在那倔强的脸膛上,形成美妙的弧度。他正值青春年华,皮肤嫩得像成熟的丝瓜,极饱满、极富有弹性。我为他高兴,自是知道他一向麤衣粝食,为人低调悫肯,性格豁达,上官仁先生看在眼里,一向器重他。王瑞贺用手拨了拨头发,难为情地笑了笑,喃喃道:“上官仁对我们推心置腹,谁让我们是他的工人呢。”我嘟怨道:“那你也不能拿性命开玩笑,全厂百十号人,偏你跳进去。”我忽然翻到一页,上面有几行潦草字痕:“‘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白年,何欢寡而愁殷!’。公元2000年(龙)年春月,含烟山庄天气格外晴好,黄道吉日。‘染坊间’,‘确定、出料’”几个字。下面还写了一行感悟:“我不是和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想在太阳底下做事,不愿再躲在黑暗角落里做鼹鼠了。进厂半年,染坊间我已得心应手,我要黾勉工作,学习技术,也为将来出厂做准备。”我揶揄地笑问王瑞贺:“你说话真哏!瑞贺,进厂有半年了吗?工厂里的工人换过几拨,你也算是老把式啦。我听说,香墅岭也唤称含烟山庄。你知道它的故事吗?”王瑞贺兴奋地抬高声调,翁声翁气地说:“那是必须。我比淑茵姐晚些进的庄园,但在纺织厂,我已经是老把式了。含烟山庄前身好像是一座集中营,那是五十年前,国民党用来拘押战俘和兵匪的地方。到了九十年代,经上官先生改建,成为轰动江南的含烟山庄,颇有历史意味。”我望了望两腮飞霞的王瑞贺,再次困惑地问:“瑞贺今年多大了?”王瑞贺顿了一下,“十八!”接着说:“我十七岁半进的纺织厂,在庄园里整整干了半年。”喻宥凡玎玎皪皪地修葺好窗棂,将凿子和榔头送还工友。走入房中,王瑞贺正准备坐起身。“嗬,你千万不要乱动。你赶快坐下来,如今倒好了,我的伤刚好你又受伤了,现在轮换我照顾你。”喻宥凡将王瑞贺按倒在床榻上,在床首垫上枕头,痛惜地继续说:“我原先考虑伤愈后带你和淑茵进山里玩,现在看来,要一等再等了。”我们彼此缪力同心,漫无边际地说话,不想从外面沓沓走来一个人。走进房间的,是骨瘦如柴、古灵精怪的尕娃子,只见他手里攥着两根黄澄澄的玉米棒,一脸笑靥地近到王瑞贺的床前。尕娃子在王瑞贺眼前炫耀手里的玉米棒,笑唏唏地道:“看我给你带来什么?没想到吧,我能弄……到这玩意儿,你瞧,这是农家地里长成。我先前……到了镇上发现有……上市的,就给你带来了两个。”尕娃子说着,使劲掰开半个,递给王瑞贺,微笑道:“这个给瑞贺哥,这个给宥凡哥,这个给淑茵姐……还剩余半截,归我。”

第四章 上官仁筹谋复出

中国民间染布作坊盛行千年之久,传统染坊,以棉、麻、丝和布等为基础织物加以染渍。具体操作中,以草木染完成,取植物色素,主要是自然界之花、草、树木、茎、叶、果实和种子、皮根。再有如蓝草、槐米、黄柏、红花数种,为当时社会普遍流行。进入现代,小染坊纷纷遭大厂兼并,自然有了现代化的一系列染纺厂。香墅岭染坊业溯源于上官家族先辈之手,几经风雨,几经波折,终于创造了浙江染坊行当的一个奇迹。

香墅岭纺织印染厂里,一群工人正在印染车间忙碌。抛面,印花,柔软平滑整理,嗡嗡的机器轰鸣声,噪音传遍了整座工厂。王瑞贺身着温莎领衬衫,戴着白面罩,踌躇地看着新进厂的青工,严肃地说:“这批布料必须要在明天中午之前印染出来!”

工人们之间,有的双手揿在梭机线上操作仪器,有的娴熟地媒染丝线,全都钻头觅缝似地努力工作。当中,有的咂舌头、有的唏笑应允:“您尽管放心,我们肯定能按时、按质完成任务。”谁知,话未落,一个女工猝然晕厥倒地。她的头发上卡着粉红赛璐珞夹子,脸白如瓷,无有一点蕴光。她紧闭双眸,呲着一嘴焦黄的碎米子牙,软软耷拉两条臂膀,脚上是青丝袜,千层底青缎子鞋。孱弱的身子下,压着一叠碧湖色大锦宝绣布料。一个工人急蹙地尖声惊叫道:“潘玉莲晕倒了!”其余数个工人立时蜂涌而来,熙攘开了:“玉莲究竟咋了?我们把她扶起来。”两个人蹐步走近女工,拦腰将唤名潘玉莲的女工扶抱怀里。王瑞贺双眉一蹙,摘下面罩走近他们,神情谨慎地说:“大家镇定!不要惊慌,我们把她送进医院。”众人嘁嘁促促,将潘玉莲送进了芙蓉镇一家诊所。接诊的大夫姓王,是个戴着一副镶金边黑框眼镜、有着酱红色皮肤的老大夫。王大夫坐在一间宽畅明亮的接诊间里,正在给两个女媪开处方。看见有人汗涔涔地抱着病人,王大夫站起了身:”她怎么了?”从身后进来的王瑞贺惊慌失措,怙惙地说:“大夫,她是我们纺织厂的工人,她晕倒了,快给她看看呀。”王瑞贺睁大了眼珠,双颊因忐忑的心情变成灰白。王大夫立刻明白了,他走近女工,抬手拨开她的眼睑观察,惆索道:“我并不敢遽下断语,但她好像是中暑症状,先把她放在病床上。”王瑞贺听从王大夫的指示,将女工轻轻地放在急诊室里的床上。看着有些晕迷的女工,王大夫坐下来开出一张检验单,检验单上写着需要检查和诊断的项目。王瑞贺等他搁下笔,拿上检查单不顾疲惫地奔忙。

王瑞贺帮助女工做完心功能、肺功能和肾功能等各项检查,拿着检查结果找到王大夫:“大夫,你看她究竟怎么了?”王大夫紧琐眉头,毫不轻亵地告诉王瑞贺:“天气炎热,气候干燥。她劳累过度,属于致死性中暑。通常来说,集体环境加之高温作业最易引发。”

大约半个时辰后,上官仁开车从庄园赶来。他询问潘玉莲的病情,毫不掩饰地说:“王大夫,潘玉莲是我纺织厂的人,她的生死我要负全责,你一定要给她检查清楚,不能让她有事。”王大夫咽了咽喉咙,思谋道:“潘玉莲的病情比较复杂,让她先稳定下来,要住院观察。”

上官仁安顿好镇医院的情况,准备返回庄园。一路上,他在考虑工人们爨桂炊玉的生活窘境。工厂事务像苍蝇落在蛛网上,缠得他动弹不得,未免让他平添几绺忧愁。他将车停稳妥后,把我唤来。我身穿一件月白色的衣裳,襟上绡了几只凤蝶,一条月白色布裙,只有边缘缀着几朵小花。脸上几乎未施脂粉,头上挽着松松的发髻,素雅端庄。这件过旧的荆钗布裙,有着掩饰不住的漂亮。他让我陪同到湖边散步。

我们走出香墅岭,沿一条弯延的小道由近路走向湖畔。路畔芷草如茵,生长着无数菅茅。上官仁引逗画眉,踩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哼着一首歌。只是我听不懂上官仁在哼唱什么歌,始终亦步亦趋地随在他的身后。落日的余晖静静洒泻在前方路上,一片黯淡雾霭袅袅升腾在四周。再往远处看,翠屏山披着神秘的薄纱,山上树稠成荫,鸟语花香。若是在往日,上官仁总愿意爬山,登临山的最顶端,遥看芙蓉镇全景。我们走至道路尽头,横贯马路后出现一片生长着芦苇的湿地水域。蔚蓝的水波,阵阵波涛涌上岸,涌上岩礁,激起无数白色浪花。上官仁喜欢浪花,他脱了鞋赤脚走在水岸边。迎着清爽的风,舒长的歔着空气,陡生一缕惬意、一丝畅快。那边,我坐在覆满苍苔的岩礁上,望着碧波荡漾的莫愁湖,望着天际云卷云舒。远天,正有一片澄静的蓝,依傍着一绺红色霞光,接着,慢慢变幻成无数细碎的光点。我屏着气息宁静地注视,一丝一妙也不敢懈怠,一直等到那片霞光逐渐消失。上官仁驻足凝望我,仿佛听见我在轻声歌唱。我照着上官仁的样子,哼着一首名曰《勿忘侬》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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