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至家中,喻宥凡将白鹤交给了王鉴珩。望着奄奄一息的白鹤,王鉴珩十分焦急。他不忍心放弃受伤的白鹤,紧忙找来药品,给白鹤一只无法振动的翅膀上敷了药。不仅如此,白鹤的爪子也瘸了,皮绽肉裂。喻宥凡望着王鉴珩给白鹤敷药,伤感地问:“叔,你看能救活它吗?”王鉴珩敷好药,点燃一支烟夹在指根处,慢条斯理地说:“它的翅膀折断了,必须要休养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喻宥凡问:“那它以后怎么办?”王鉴珩吸了一口烟,笑道:“你请放心,以后把它收养在我家里,我会将它保护好,直到它重新飞上天空。”三人望望白鹤,它在房间里,像个瘸腿老太,一搠一搠走着,似乎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变。王润叶高兴之余,给白鹤准备好粗糠和水,它竟放大胆地啄食开了。
不知不觉地,月亮渐渐从窗外升高,喻宥凡想要返回香墅岭,被王鉴珩挽留下来。
王鉴珩道:“宥凡,不忙回庄园。我给你亲自摘的葡萄提子,还有可口的瓜果,吃完再回也不迟。”说时,王润叶从厨房端出新鲜水果,只见有香桃圆杏,美甘甘似瑶台供品。脆李杨梅,酸荫荫如人间佳酿。葡萄提子,紫汪汪像玛瑙玉珠,娇艳欲滴,沁人心脾。喻宥凡实难推辞,便坐定下来,细嚼慢咽地品尝。王鉴珩喝了一口茶,望见真挚而又憨态可掬的喻宥凡心底善良,从而心生爱意。王润叶问:“宥凡,在厂里干了多久?”喻宥凡双眉一凝,未做思索,笑道:“叔,我干了两年。”王鉴珩弹了弹烟灰,若有所思:“香墅岭建厂五年,那年我正准备养蝎子。”喻宥凡拿着毛巾揩着沾满果汁的手指,谦逊地道:“叔,以后有需要帮忙之处,您支唤一声。”王鉴珩眯眼笑了笑。过了一会儿,喻宥凡品尝完水果,满足的腆着肚皮,抹了抹嘴唇。
喻宥凡道:“不知道叔养的蝎子咋样了?”王鉴珩微微一笑,切理餍心地道:“我正想这件事呢,过一阵子,我准备给蝎子安装一批集热太阳能,是为了它们能平安越冬。倘若你有时间,来帮一帮我。”说完,他从衣衫口袋摸出烟,给喻宥凡递了一支,燃后“嗤”的一声点燃。喻宥凡惬意地深吸了一口烟,笑道:“叔,你仅管放心,到时候我一定来帮忙……”
当夜,上官仁驾车从省城杭州返回芙蓉镇。月亮已照上树梢,宽敞的柏油路伸向百公里外的镇上。从省城返来之前,他在罗璞玉教授家里喝了一瓶香郁的茅台酒。若在往昔,别说喝几杯烈酒,就是通宵达旦的放纵,他也不觉得困倦,相反会精神焕发,更有劲力。然而今天不同,他开车驶出了省城,一心只想尽快往家赶。夜色茫茫,雾霭冉冉,翠云缳霞,山风鼓荡。他无心观望沿路景致,内心只翻涌着一种莫名疼痛、纠结和愁琐之澜,猛烈而疯狂地侵袭着他。这使得他心力交瘁,难释痛楚。在他心里,他反反复复地呼唤着上官黎的名字,仿佛一把利刃毫不留情地划向他。已经十多天了,依然收不到任何有关上官黎的消息,以往这是绝对不可能,通常,他离家出走超不过三天,现在竟远远超出了这个期限。“不孝的逆子!逆子!”他咬紧牙齿喋喋自语,气得直哆嗦。望望车窗外树梢上的月亮,上官仁想起了一首诗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谁知,这使得他的酒意更快且更浓地袭上心间。到最后,从他嘴里只能艰难地吟诵出“把酒问青天……月有阴晴圆缺……”两句。酒精的作用愈来愈明显地占据在他的脑海和思维里,一个颠簸,让他深深晕眩。他觉得心脏被绞紧、被压榨、被碾碎,痛楚、酸涩和歉疚等各种感觉一起浮现。他四肢发冷,额上沁出冷汗,香烟在指缝中颤抖。他想停下车透一透气,好使微微眩惑的大脑舒缓一会儿。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内心焦急使得他不停地加速、加速……半个钟头后,芙蓉镇出现在眼帘里……绿蓬蓬的荷花荡,汩汩的小河……忽明忽暗的霓虹灯……上官仁以为要顺利到家了,他幻想着能见到上官黎,幻想着上官黎已回到山庄,现在正等待着父亲归来。“逆子!你会回来的。”他在心里反复唠叨,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回山庄。车前两束灯影微微照在路面上,有时,他发现一只动物倏然窜出,在他面前一闪即逝。有时,他的心脏会加剧颤抖,使他有点控制不住心绪。“可恨的逆子,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气哼地说,“如果再让我看见你,一定会好好痛批你。”转而,他又自怪:“他从来没受过委屈,贾梦鹂带给他的打击太大。”他叹着气,嘴唇被咬得生疼。
谁料,一个微小的疏忽在霎那间发生。恍然间,车轮前方,一只灰溜溜的山雉左右奔跳,他吃了一惊,慌乱之中,下意识踩动刹车,却不想,一头栽向路旁的小河里……
凌晨三点,上官仁躺在了镇医院里。杜纤云背负双手,发现上官仁渐渐苏醒,对身边的梁婉容啧啧道:“好危险哩。还好路旁是条流淌的小河,倘若车开的再快些,你这位大土豪恐怕性命难保哩。”伫步医院的护理房间里,梁婉容惊喜交集,满脸惊异,她不怨责备,不怨伤泣,只能默默凄怆地应允。一旁还有我、葆君和王瑞贺。我们也都神色悲黯。杜纤云穿着白大褂再次走近上官仁的床前,给他把了脉,测试了心跳,温和地说:“不用担心,一切尚好。唯独气血微虚,以后回家给先生补一些参汤,添几味中药食疗,他一定会完全康复。”梁婉容听后,一脸欣悦:“劳繁杜医生,我家的事总打扰您。有机会我邀请您来山庄坐客。”杜纤云目光温婉,脸上露出真诚友善的笑容,笑道:“不必客气!我和上官先生是多年挚友。这一回,他幸运地从阎王爷手里逃出来了。”梁婉容将带来的高档礼品送给他。他回绝再三,还是收下了。
一番好言好语地答谢,梁婉容送出了杜纤云。梁婉容回脸撇望上官仁,伤心之余,不免垂泪。“老家伙,你的一条老命总算不便宜。”她怨声载道地数落。上官仁嘿嘿傻笑,抓住梁婉容的手膀,侬语道:“不要伤心,只不过是场小意外。我只是担心咱们的儿子,其实我好着哩。”梁婉容点点头,喟然心叹:“还说好,差点没命了。”众人一阵长吁短叹,一直守候到了黎明。天将破晓,飘起了雨珠。秋风萧索,细雨蒙蒙,伴着一阵嗖嗖的凉风。梁婉容带着葆君和王瑞贺先行回了庄园,留下我陪护上官仁。
雨,依然飘落,冷冷的,飕飕的。我望望上官仁,他已沉静地酣然入睡。医院的病房异常寂静,几乎没有病人走动的身影,既是大夫和实习护士也寥寥无几。我困惑地望望病房外的长廊,十分幽静,十分整洁,一点响动和嘈杂的声音也听不到。但,寻诊台上,一个接诊护士爬伏轻睡。我怕惊扰她,赶忙进到了病房。病房里只有上官仁一个人。他轻躺在床榻上,微闭双眸。我知道,此时,他一定睡熟了,他无比安祥、沉静、宁重,一张苍凉矍烁的脸堂,布满愁伤和冷漠。他就像我的父亲深挚而亲和。我不竟为他而感到悲伤、凄窘。我心里清楚,这已经是上官仁近一个月内第二次进病房。头一次是因上官黎的出走,这一次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故。我又觉得内心绞痛,使得我一阵莫名恐慌。病房里光线昏暗,天尚未大亮,我走到窗下,打开了窗户。窗帘垂落,不时涌入一阵清爽温润的风。我静静地凭窗站立,心里想着上官黎,为他难过,为他着急。上官黎的出走已震动了大家。
窗外斜风细雨。一群燕子唧唧鸣叫着,飞过窗棂,飞住院外郁郁丛丛的花树间。“淑茵,”蓦然,一个微弱的声音传入我耳畔。我愣了一下,扭头望见上官仁笑望着我:“你一个人还在呵?”我忙说:“先生,我在,我在,你怎么不躺着了?”我走上前,将上官仁从床上扶坐起身。上官仁弧形的笑唇上露出一丝愧疚和歉意。“又麻烦你来照顾我,真是对不住你了。”我随着他轻声一笑,口吻带甜地道:“先生不必自责,这是我的本职工作。先生,你好些了吗?”我穿着一身蓝缎衣裳,耳朵上卡着玳瑁梳子,脚上是白色丝袜和方口扣襻儿黑布鞋,上官仁望着我泛泛地说:“今天为何这么漂亮?”我有点诧异,怪不好意思的,于是勉为难地笑了笑。上官仁坐在病房床榻上,只觉异常干渴,一场虚惊早使他丢失了魂魄,现在,只想喝一点水。我把水杯拿给他,他咕嘟地喝了两大口才舒畅了。“淑茵啊……”上官仁□□着。我望向上官仁,问:“先生怎么了,你想干什么?”“我,想要下地走一走,哦!”上官仁摸了摸后颈,感到肿胀酸楚:“一定是我撞在车驾驶盘上了,要不然,怎么会这么痛。”我一听,便明白了,赶忙走到他的身后,“我帮先生揉一揉。”说着,我给上官仁轻轻地按摩。“先生……你怎么会发生事故哩?”我吞吞吐吐试探地问。上官仁是个粗枝大叶之人,他毫不避讳,将当天同罗教授一起喝酒,以及半路恍眼,打错车盘,不甚掉入河里的事告诉了我。他抬起手腕看看时间,喟然长叹一声:“真是命大,要不然就见阎王了。”说完,拨通梁婉容的电话。上官仁在电话里询问上官黎,问他是否回家。梁婉容伤感地斥骂,要求他在医院养好身体,不要操心家务之事。上官仁摸了摸一头乱蓬蓬的发,和泛出层层油腻的粗糙脸孔,说要洗把脸。我则帮他拿上木盆、毛巾,随他洗漱。水龙头一股一股哗哗流淌。他弯着腰,拿牙刷慢慢地刷牙槽。上官仁回脸问我:“医生怎么说?”我在水盆里兑好洗脸温水,熠熠笑道:“杜医生说你非常幸运,躲过一劫。”上官仁洗过脸,“嗬”了一声嗓,和我返回病房。上官仁不自禁轻叹一声:“那个逆子,真让我操心。如果不是他,是不会出状况的。”上官仁环了一眼病房,有大家给送来的鲜花和水果,入住的是医院配置最齐全的VIP病房,干净整洁。上官仁拿出打火机,哧哧地按了两下,“得得!火石坏了。”说着,懊恼地扔进纸蒌里。我问:“先生,您想吸烟吗?”上官仁揉了揉鼻子,说:“一天不抽烟就难受。”我二话不说,走出病房,给他找来打火机。上官仁问:“从哪儿弄来的家伙?”我笑道:“杜医生的。”上官仁有点惊讶:“他在?”我灿声一笑:“嗯!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