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两盏过后,罗教授说诧了话题。他逸兴遄飞,一脸亢奋。“诸位,你们谁知道中国当代社情?”众人一听,都呆头呆脑地摇头说不知。罗教授拿着一杯酒,盈盈颤颤,侃侃而谈地描述起他眼中的中国社情,他一迭连声说起来,所谓“中国社情”,就是:
一生碌碌,家睦为好;
升官发财,平安为好;
出行旅游,快乐为好;
人丑人美,和善为好;
人老人少,健康为好;
养儿育女,孝顺为好;
衣新物旧,干净为好;
谁是谁非,天知为好;
楼上楼下,招呼为好;
轿车骡车,能坐为好;
领导同事,热情为好;
家事国事,关心为好。
坐在餐桌旁的众人惊异地、饶有兴趣地倾听,皆是一副全神贯注之态。上官仁笑道:“罗教授博古通今,才高八斗,自然深晓当下社会真貌。我上官要向您虚心讨教哩。”雪姨笑道:“罗教授纵然七十岁了,仍然能晓知天下大事,真是让人敬仰。”罗教授摆手道:“岂敢当!老弟只是随感而发,略抒己见罢了。”雪姨又道:“这位静婷姑娘是个正儿八经的研究生,在座之人除了她,我想我们全是大盲人。”众人哈哈说笑,不时为罗璞玉精彩的言谈抱以热烈掌声。黄静婷笑道:“老教授,我处处敬佩你,静婷想给您敬杯酒。”说完,拿起一杯恭敬地递给了他。
上官黎心里无聊坐于一旁,有时会斜睨黄静婷。这个在他眼中的女孩,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生来傲骨夺群芳,不艳人间一枝梅。她没有额外的装饰,清秀典雅,发丝自然垂落,划过耳际。白皙红嫩的两耳,带着小小的百合色耳钉,明亮的光线中,她的脸庞却始终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正是:轻罗小扇粉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疑是仙蛾下凡来,回眸一笑胜娇嬛。
雪姨笑道:“黎儿,听你母亲说,你生病之机,罗教授亲赴医院,给你送去鲜美鸡汤。现在罗教授在座,你可一定要郑重地感谢他。”上官黎蹙眉一想,雪姨的话有道理,不由得手舞足蹈。他想起那年因梦鹂夭折一事,导致罹患妄语之症,精神紊乱,一度失常。那时,有罗教授三茶五饭,殷情伺候,正是远亲不如近者亲。现在想来,倒让他一阵感喟,遂敬言道:“罗教授对我有再生之德,今生之义。我上官黎绝非不仁不义之人。罗教授,此杯中酒,万望你饮下方好。”
罗教授道:“黎儿,既是你敬老夫酒,老夫自会滴酒不漏。虽说我鹤骨霜髯,但雄心依然不减当年哦。”说着,接了酒杯正欲喝下,又听见上官黎道:“罗伯伯尚不能独饮此杯酒,以我之意,若与我父母相酌共饮为最好。”罗教授听来悉数应着,已见上官仁和梁婉容双双举起酒。上官仁笑道:“罗教授,我儿上官黎感恩于你,今日定要畅饮,不醉不归啊。”罗教授微露醉意,但矜持有道,毫无半分虚名掩盖,一仰头将酒饮进肚中,众人顿时掌声四起。
第一四五章 雪姨奉客亲家母
黄静婷坐在梅花断纹古琴前,抬臂迂腕,轻轻弹唱一首古香奇韵的阙歌:“今夕何夕,正露凉烟淡,双星佳会。一带银河清见底,天意恰如人意。半夜云停,前宵雨过,新月如眉细。千家望眼,画屏几处无睡。最念思妇闺中,怀人远道,难把离愁寄。一朵娇花能解语,却又风前憔悴。红粉飘零,青衫落拓,都是伤秋泪。寒香病叶,谁知萧瑟相对。”
夜色凝深,像泼下的一片墨将香墅岭笼罩。窗外,海棠扑鼻清香混杂泥土浅浅之味,漫进我的房间。我娘坐于床榻边,引逗躺在床上的上官灵童,脸庞上浮现一抹晦瑟、无耐的忧伤。所谓“忧伤”,是从葆君嘴里得知我与上官黎的不正常关系,得知上官黎对于灵童的抵触情绪。而黄静婷醉翕翕地坐于古琴前,一时兴起,凭借选学的音乐课程功底,竟悠悠动听地弹唱。琴声涔涔落落,茫茫渺渺,继而嘈嘈杂杂,终而如泣如诉,十分幽咽。更在夜色中分外绵长,凄婉和美妙。梳妆台前,我迂手轻弯,将一只珍珠耳钉卸下来,轻搁在桌上。只听娘意味深长地道:“上官家俨然像座人间天堂,既有派头,又有威严。一个教授七十多岁了,还弯腰折眉前来看望。茵茵,活人可千万要长个心眼,伶俐一些。”我身着珊瑚缎睡袍,长发披肩,只觉得心里烦怨,根本不愿置理,迳自走近黄静婷。“今夕何夕,正露凉烟淡,双星佳会。”我轻声念叨,一手搭在她的肩上:“静婷姐,原来你会唱古词?”黄静婷抬手止音,轻挑双眉望我,两颊红润竟如新摘下来的桑椹一般,水润润软乎乎的,笑道:“我稍通音律常识,听了几堂古韵阙歌,便也就会了。”我回转身,撩过一头乌发,走近厨房烹煮新茶。“古琴是上官先生特意赠送我的,据说一架古琴十万哩。”我一面烹茶,一面轻声道:“我只当是个摆设,搁在厅堂间。”娘故意问我:“黎儿为何还不回来?”我登时一诧,一颗倦怠的心迷乱无主。我说:“他肯定在毓秀楼同雪姨说话,一会儿就来。”娘轻哼一声,怨声载道:“你不必隐瞒我。你和上官黎之间的事娘心里清楚。你们这桩婚姻起先我是反对的,生怕你们吃不到一口锅里。金窝银窝不如咱的穷窝好,现在看来算我没说错。”我默声不语地捧着香茶壶,给她们斟上香茶,立时有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的茶香氤氲在房间中。
沏好香茶,我印了一盒香篆,慢慢烧着。我娘坐着品茶,我便打开床边一个退漆四四方方的木奁,让黄静婷欣赏我的妆饰。黄静婷笑道:“妹妹,这些都是你的宝贝?”我莞尔一笑,回道:“称不上宝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黄静婷拿起一串红麝香珠,一颗一颗数。我笑道:“一颗香珠就值一千块。”黄静婷数完二十颗,眉梢微颦,笑道:“听说红麝比珊瑚还昂贵,你的木奁里竟有数十颗红麝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又拿起一只宝石戒指,细一鉴赏,蓝荧碧绿,光辉煌照,直摄人心,笑道:“妹妹,我好羡慕你。嫁入上官家,你将拥有吃不完的米粮,穿不尽的绫罗绸缎,用不完的胭脂水粉,享受不尽上流社会所谓的‘温柔乡、富贵场’。”话音未落,上官黎大大咧咧地开门走进,身后雪姨也随之走进。旦见雪姨:一身云白软缎阔袖回纹兰字长衣,腰间系挑罗蓝丝绦,脚上穿着一双铆钉尖头裸靴,身轻如燕地走近,将一尊莲花鎏金底座的观音小像,用紫檀镶玻璃的龛,送给我供奉。雪姨问我娘:“亲家,你们还没睡吗?我知道你们要走,就来坐一会儿。”我娘一听,赶忙让雪姨坐在椅子上。我给雪姨斟上茶,同黄静婷坐于一旁。雪姨笑道:“上官对于你来山庄,十分高兴。他常说要去承德看望你们,但因为事务缠身无暇离开。”我娘脸庞浮着一层粲粲微笑,嘴角间勾出一条幸福骄傲的纹线。我娘发自肺腑地说:“这个不用你说,我们都知道,几百号的纺织厂需要人经营和管理。”雪姨微笑着,问黄静婷:“婷婷姑娘,你觉得茵茵的房间陈设如何,可过得日子?”黄静婷听了,眸中闪出一道幽慕光芒,笑道:“妹妹过得好,姐姐我自然为她祝福。我只愿他们夫妻白头携老,共度苍暮。”雪姨笑了一声,拿起茶杯抿了抿,淡淡道:“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此乃公理。我之意是想请你们放心,上官家不会薄待淑茵。纵然有疏漏之处,也是情非得已。”我娘低垂眼睫,个中滋味无人知晓,回道:“地位愈高,眼界愈阔。我知道您的意思。我只会让茵茵面面俱到,做一个称职的儿媳,让上官家满意。”雪姨一听我娘的话,正中下怀,悠然一声长叹,吐了茶梗,将上官黎从卧房唤出。
雪姨笑道:“黎儿因淑茵意外晕倒,人都憔悴了。”说话间,目光温静地瞥望上官黎。我娘心里有话说,思忖一会儿,勉强开口,笑道:“上官黎是我黄家的女婿,当初茵茵她爹很看好他。人说一山看着一山高,我们相信上官黎,他的心是纯正的、是无邪的,相信他一辈子会信守诚诺,会对我的茵茵好的。”空气份外潮热,上官黎鼻翼沁出汗珠,脸颊上红润透亮。他坐在雪姨身旁,一手撑起困顿的头颅,一手轻拈一支香烟,断断续续,往嘴里吸。众人看着他,既有心责怨,又无法开口,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使人爱恨交织。黄静婷望着,见他神态怅然,目光微暗,只顾自己若无其事地烟吸,好像全然不顾及他人的议论之声。“妹夫,你倒是说句话呀?”黄静婷忍不住发话了,轻拍上官黎的肩膀,说:“淑茵妹妹常说,他今身对你付出了真爱,真不希望你背叛离弃她。你明白吗。”我娘笑道:“茵茵心底善良,从不会与人争风吃醋,斤斤计较。但因此原故,我担心她受不了别人的气。”雪姨赧然一声轻笑,回道:“黎儿有大老爷们的风范,行事独霸,但我相信他对茵茵专心致志。”我轻笼一头秀发,绾着发丝,娴雅幽静。正是:花怜小劫,薄命堪恨,一样销魂处。香篆人冷,灯深漏静,一处闲言碎语。黄静婷笑道:“妹夫,想必你酒喝多了。总之,在我们走之前,想听妹夫表个态,我们也就心安理得了。”雪姨笑道:“他会表态的!这一点请你们放心。”我低声道:“我娘原本明天就走,是我非要让她再多住一日。雪姨,这两天还烦劳你开劝她呢。”雪姨“嗯”了一声,应允道:“我明白!茵茵,关键现在是你。必须每日保养身子,玉凤那边,梁夫人早已做了安排,伺候你三茶五饭,每顿皆进食大枣、鸡鸭鹅肝。它们能补血养神。”上官黎掐灭烟头,抬起脸庞,竟让我们又看见他那风流儒雅的尊容。上官黎凝眸望我,回道:“先让她疗养身子,不能再有晕厥之事发生了。太丢人!”雪姨补充话:“黎儿说的对,这总归让人胡乱猜疑。茵茵,以后千万自重,别再有事情。”我回道:“雪姨,这个我懂,上回,是因照料灵童日夜操心所致,其实并无大碍。”黄静婷凄美而笑:“你还狡辩,手掌也磕破了皮。万一再有差池,就成大事了。”我娥眉轻颦,应着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