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蔡头本是个孤家寡人,时年九十岁高龄,一心指望颐养天年。那年由芙蓉镇领导牵头,将退伍老兵、无后赡养等人员临时安置香墅岭,他便成为当中一员。近三天以来,张蔡头自报身体不适,常有犯困嗜睡的现象。上官仁知道此事,原打算让人带去镇医院做全面的身体检查,谁料,尚未安排,就一命呜呼了。如今他病老归天,无人料理后世,一时之下,成了上官仁的一道难题。上官仁赶回山庄,一看张蔡头脸面发青,双目紧闭,驾鹤西归,一阵长憷短叹。
前后奔波两日,最后,经与镇领导协商决定,由上官仁做主将张蔡头的尸体下葬,至于产生的丧葬费、棺材费、立碑等费用,由镇民政局承担。
这日晚上,众人齐坐毓秀楼里,一面为张蔡头扼腕叹惜,一面扯出话题,为我打抱不平。只听雪姨慢条斯理地说:“张蔡头是个外人,死不足惜,做口棺材就埋葬了。但淑茵是咋自家人,如今抱着孩子回娘家,一住就是一个月,让外人知道,岂不怨怼上官家薄待了淑茵。”上官嫦蜷坐沙发里,说道:“我建议哥明天就接回淑茵嫂嫂,别让淑茵嫂嫂等着急了。”上官仁弹了弹烟蒂上最后一截烟灰,斥骂上官黎:“淑茵一走就是一个月,你的良心不怕受谴责吗?她可是你的媳妇,给你传宗接代的。”梁婉容给上官嫦脸上贴了张面膜,也絮叨着:“灵童虽说有病,但不能一杆子打死一家人吧。你看淑茵,吃、穿、用、行,哪处不入流,哪处不周慎细致?黎儿,你听妈说,不如接受灵童,明年春天带到北京,做手术治疗,万一还不行,咱们另做计较也不迟。”上官黎阴郁着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他在茶杯里倒上碧螺春茶,在唇边呷了一口。上官嫦又道:“昨天我给嫂嫂通电话了,嫂嫂说正想回杭州,既然如此,哥就别迟疑了,快去接回来。”萧老太太躺在山形紫檀木嵌云母石的罗汉榻上,眯着双眼,闭目养神。狮子狗在小杌子上跳上跳下。雪姨问上官仁:“姐夫,北京的医院联系好了?”上官仁一听,坦率地回道:“联系好了,是北京协和医院。”雪姨笑道:“倘若给灵童做手术来了北京,就住我家。我家离医院近,也好照料灵童。”上官黎从烟匣里抽出一支香烟,“哧”的一声点燃,街在嘴里猛吸两口。梁婉容从衣架上取下一条桑蚕丝织凤梨色长巾,裹在一段修长白皙的脖颈上,问雪姨:“这条围巾假如是款绿色,将妙不可言。”雪姨笑道:“你若真喜欢这款绸巾,我就给你再买一条绿色的,你看呢?”梁婉容一听,脱了蕾丝裳,穿上一件槟榔色长袖针织衫,再将长巾搭在脖颈上,道:“是不是这么搭配会好些?”上官嫦一望,掩嘴一笑:“你还当十八岁的姑娘呢,这么搭配又花哨、又显老。”梁婉容便只得作罢,将长巾挂在衣架上。上官仁将烟蒂入在烟灰缸里,对上官黎说:“就这么决定了,明天赶紧上承德接回淑茵姐妹。”说完,进了灵檀斋。梁婉容让阙美捧来一个食萝,说:“大家用点夜宵,一个下午人心惶惶,晚饭也没吃好。”
梁婉容说完,雪姨已拿起一个炸撒子,轻咬一口。上官黎则拿起一块酥粉花糕。皓月临空,清风徐徐,一只夜莺在窗外一声高一声低的清啼。房中充溢着园中花香之味,阵阵沁人心脾。众人围坐客厅中,品尝夜宵之余,闲聊漫叙,不一细述。
第一三九章 鲍臻芳巧旋寅钏
我静坐在炕沿,一面裹紧上官灵童身上的襁褓,一面毫无主张地念道:“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芭蕉叶上雨难留,芍药梢头风欲收。痴梦无人肯搔头,悲欢离合一朝时。”一个月过去了,昨晚,接到上官家的电话,他们答应两日内接我们回芙蓉镇。娘攥着葆君如瀑的黑发,悉心梳一个麻花辫。炕上,搁着葆君将要穿的一件烟罗粉袖蕾丝裳。娘说:“一会儿进村长家坐坐,之后,到徐大娘家看看,上官黎马上来接你们,走之前窜窜乡亲家。”
葆君梳好头发,将勒住头发的猴皮筋松了松,露出白玉无暇的皓腕。她裙裾微动,像湖水泛起涟漪。她秀丽婉约,曲眉丰颊,嫩脸匀红,直是个颇有姿色的美人。
午时阳光灼热,照在人脸面上酥痒痒的,像有蚊蚋的触角在抖动。我抱着上官灵童随在葆君身后走向村长家。一条泥石羼杂的洼地,迤逦地沿伸出去,路两旁全是没膝深的野蒿子。未等走近村长家,传来高亢的狗吠声,愣神间,一条大狼犬横踞屋篱边。葆君一惊,挡在我和灵童身前,正与狗一番博峙,玲珑一闪身从屋里跑出来。“爸爸,”扭头唤了声,村长跨出门槛:“茵茵、葆君快请进!”我们走进屋后,村长一家在吃午饭。只见一张斑驳的褪尽红漆的梨花木桌上,摆着二碟小菜:大煮干丝和卤汁咸豆腐。村长媳妇着一件雪青褊衫,两只臂膀像莲藕一样呈现通透白皙的颜色。她头上盘发髻,以黑丝纱勒护头发。望见我们姐妹登门拜访,赶忙给我们让坐。村长媳妇笑道:“他刚从镇上回来,饭吃得晚些。”村长倒上茶,玲珑则在满屋里乱跳。村长说:“村里有人承包了蔬菜大棚,我给他们在镇上跑贷款去了。”葆君酽酽地喝了一口茶,微微一润嗓,笑道:“村长真有本事,侨祖村的百姓都为此受惠呢。”村长媳妇收拾菜碟碗筷,笑道:“一直想等他回来后,探望你们呢,不想你们就来了。茵茵,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回杭州?”我目光柔静地注视着,回道:“嫂嫂,上官黎两天内来乡里接我们,所以只剩余两日时间。”葆君望着村长家的土屋,只见硬木雕花床罩镂着象征盛世太平万福葫芦与莲藕图案,年代久远的黄绫腾龙帷帐高高挽起,炕上整齐平摊着一幅刺绣麟凤龟龙的黄缎锦被。村长坐于一旁,热情地询问葆君:“你在杭州的刺绣生活怎么样?想必大有收获。”葆君道:“梁夫人知人善用,投入大量资金,店铺装饰奢华,陈设完备,所以生意也好。这一年的纯利润就是十多万呢。”村长听了,深感吃惊,笑道:“既然生意兴隆,梁夫人应该不会亏待你。”葆君回道:“话虽如此,得梁夫人照应,我和姐姐生活如意。”上官灵童忽然嗷嗷啼哭,村长媳妇问:“孩子几个月了?”我幸福地回道:“四个月了!”材长媳妇掀起襁褓瞅着灵童,心里喜欢掐了掐脸蛋儿,道:“孩子真可爱,怎么哭了,是饿了吗?”我轻轻揭起宽肥的衣襟,笑道:“我想起来,早上只喂了一回奶。”说着,给灵童喂起了奶。葆君攥紧玲珑的小手,拉入怀里。玲珑四岁多点,胸前是红色肚兜,上面印有《喜鹊登枝》图案。村长媳妇笑道:“现在村里最好的玩伴,是铁柱家的金琐,俩人每天吃喝拉撒形影不离。”葆君掐了掐玲珑脸蛋儿,甜声问:“乖,你认得我是谁吗?”玲珑抬起目光露出两个酒窝,回道:“你是阿姨。”
话刚一落,鄢翠枝随倪二狗自屋外牵手而入。两人一进屋,发现我和葆君坐着,不约而同地笑道:“哦,你们也在!”我们一看,鄢翠枝上身一件垂流苏长袖衫,松松露出肚皮,内裳是一件单薄的白线绒衣。耳朵上是一副八宝攒金枝耳钉,胸前带一串铂金镂花项链,衬的脸庞白皙胜雪。她手上拿着两双绣花鞋垫,递给村长媳妇。而倪二狗手上拿着一瓶酒,身上斜挂一件白色二骨巾,两条大长膀肌肉线条分明。鄢翠枝问:“淑茵,我当你们已返回杭州了。”倪二狗笑道:“你这不是催人家吗?回来一趟不容易,咋能着急回呢?”我回道:“两日内,上官黎来接回我们。”村长媳妇对鄢翠枝笑道:“你手真巧,快赶上葆君的手艺了。”鄢翠枝道:“赶了两日,方绣出来,怕你嫌弃我的手艺哩。”我接了鞋垫,细细一瞧,一对鸳鸯在层层叠叠的荷叶下面戏水。中首有“如意吉祥”四字相映衬。鄢翠枝道:“淑茵,邀请你来我家坐坐的,怎么左等右等不来呢?”我揩尽上官灵童嘴角溢出的奶汁,淡淡笑道:“那咋好意思,再说灵童闹得慌,我怕打扰了你。”倪二狗笑道:“想必两位仍对我倪二狗耿耿于怀,我说那又何必呢,都是侨祖村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说时,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将酒瓶搁在四方形小几上。村长笑道:“你肯定馋酒了不是。你瞧,正有客人,只顾咱们自己喝,怕是不好吧。”倪二狗俏皮地回道:“那又有啥,不防让她们姐妹一起喝。”村长望望我们,没吱声,鄢翠枝诙谐地笑道:“既然坐一起,那也少不了喝一盅嘛,再说今个儿说定了,明天中午来我家,我给大家杀鸡杀鹅,村长你给说个话吧。”村长看着媳妇拿来几个酒盅,又在案砧上凉拌两碟小菜,一时未答话,他媳妇笑道:“来了咱家就别见外。往日,都知道倪二狗和葆君好,现如今他成家立业了,活出了人样,葆君你就应该祝福他。”摆上小菜,是肘子拌芥末和咸腌倭瓜两样。倪二狗拧开酒盖,将酒倒入杯盅,回脸笑问:“淑茵来呀,随我们喝两盅。”我照看孩子,笑道:“我们女人家哪会喝酒,再说我奶孩子呢。”村长道:“倪二狗你算了,没见她抱着孩子,想喝叔陪你。”我望了望鄢翠枝,突然想起事,拿起一条西湖水色的蒙头纱,笑道:“对了翠枝,我的这条纱巾就送给你了。”鄢翠枝一听,眸中闪亮,两颊泛红,唏笑道:“这,这咋好意思。”我道:“你就拿着吧,反正我明后天就走了,回了杭州我重新买一条。”村长笑道:“茵茵是我们村的骄傲,人长得漂亮,性格又贤惠。只怕以后回村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村长媳妇笑道:“上回听你娘说,灵童有点毛病?”我心里一怔,未开口说话,葆君笑道:“没事,灵童好着呢,就是有抽疯和痉挛的毛病。”村长道:“那倒不是大事,村里抽疯的孩子不少。”倪二狗举起一杯酒,向村长敬道:“叔,我敬您一杯酒,咱多余闲话也不会说,情义皆在酒盅里。”村长望着倪二狗,心有感触地长叹一声,眼里珠花闪烁。村长媳妇道:“你娘那天还夸赞你呢,说你会疼媳妇,也顾家了。”鄢翠枝抓了一把瓜子,睨了一眼,道:“哼,他还会疼我?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倪二狗笑道:“你们瞧瞧,就因为那个流产的孩子,她总挂在嘴上。”村长喝尽一盅酒,抬手抹抹嘴唇,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猪肉肘子衔进嘴里嚼。鄢翠枝问村长:“改年李四那十亩蔬菜大棚转给咱二狗干吧,村长你觉得咋样?”村长眼望倪二狗,一脸热切地望向他,心里感慨,对倪二狗产生一丝莫名希冀。倪二狗自打取了鄢翠枝,整个人都变了,不仅疼爱媳妇,家中农田重活听说也给搭手。村长媳妇向来喜欢倪二狗,从小看着他长大,虽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可究竟比亲身儿子还看重三分。村长媳妇笑道:“那是好事呀,反正我听说李四不善经营,上回在棚里灌水,就淹掉了所有的蔬菜。”村长凝眉一想,倪二狗是自己的干儿子,现在肯上劲、想干活,的确是件好事,应允地笑道:“二狗,蔬菜大棚不像你家田地上的活,要精工细干,要像照料孩子一样眼勤手勤。”倪二狗笑道:“有叔支持俺二狗,俺啥也愿意。叔,你支不支持一句话。”村长呷了一口酒,喝口茶润了润嗓子,笑道:“那还要看人家李四租不租吗?”村长媳妇按了按村长胳膊,说:“你是村长,干嘛婆婆妈妈的,租不租还不是你一句话嘛?”村长脸上明显带出一丝愠色,因为我和葆君在坐,也因为要顾及倪二狗的脸面,所以两眉一挑,抬高音调,道:“二狗,叔也敬你一杯。这两年你成家有媳妇了,做事有板有眼,叔看在眼里,为你高兴。”倪二狗笑道:“叔就是我的再生父亲,我倪二狗吃水不忘挖井人。”酒喝了后,鄢翠枝给二人各自斟满,莞尔一笑:“我家二狗得益于叔的提携关照。叔,我鄢翠枝也给您和婶敬一杯。”几人坐在炕上把酒言欢,反倒让我感觉有些冷落。葆君给我使眼色,意图是要回家。我尚有些迟疑,村长媳妇道:“茵茵,你也抿一盅酒,虽说在奶娃,也不碍于一杯半杯的。”村长道:“让葆君也端酒。”这样,我和葆君两人各端上了一杯酒。喝完这杯酒,我对他们说:“叔婶,翠枝,我和葆君要回了。”村长一看我们起身,笑道:“那好,叔就不送了,你看叔喝了几盅酒也晕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