葆君和王瑞贺两人经过兰蕙园,心绪波澜不止。葆君问王瑞贺:“我姐的脸色看上去异常糟糕,你是否发觉了呢?”王瑞贺回脸望望,心里也在思忖,刚才在梦蕉园见我神情惶张,一脸憔悴,躲躲闪闪,不知道是否有重要事么。王瑞贺淡淡一笑,道:“兴许是有点事,但我考虑是因上官灵童的原故。姐整天照料灵童,加之灵童是根病苗,肯定无精打采。”葆君虽疑云满腹,还是缓解了警觉的神态。两人在兰蕙园水墨方砖上走着,说笑间,面前飐闪出一个人。两人一看,原来是仆工阙美娟。葆君望着,旦见阙美娟:容妆秀丽,一头乌发飘于胸前,额头上卡一个蝶花小银穗坠子。红馥馥的脸孔上轻搽一层胭脂,睫毛弯弯上翘,似眨非眨。眼睑深黑,妩媚秀丽。一身连衣蓬蓬裙,胸前挂一串翡翠珍珠珠链。尤其脚上一双红色皮鞋,格外醒目。阙美娟正准备外出,已约好阿牛哥,在镇上一座教堂前见面,相伴到镇上跳舞。现在,看见葆君和王瑞贺,停了脚步,笑道:“原来是你们两位,着实吓我一跳。”葆君靠近,被阙美娟胸前挂的一串翡翠珍珠项链吸引住了。“美娟,这串胸链真漂亮,我原本也有一串,但姐姐喜欢,就送给她了。”阙美娟笑道:“这串珠链,我已戴了三年了,算是陈旧之物。”王瑞贺问:“你约了人吗?”葆君道:“那还用问,一定是阿牛哥,美娟是吗?”阙美娟眉心微动,悠声一笑,道:“嗯,全让你们猜中了!那么你们要上哪儿?”葆君听了,眼前一亮,应道:“真是巧极了,我和瑞贺也要到镇上跳舞。”阙美娟道:“既是这样,我们结伴,我把阿牛哥唤来。”说完,三个人唏哈说笑间前往镇上。
皎月秀美,柔柔淡淡的月晖轻洒在身上,是惬意的、是幽爽的、也是朦胧的。阙美娟说:“淑茵小姐真是位称职母亲,我打心窝佩服。我想唤上她,可她说要照看灵童。”葆君笑道:“我姐很喜欢灵童,现在正在梦蕉园坐着呢。”阙美娟步态轻稳,一只手膀上挽着一个款式新颖的香包。阙美娟说:“淑茵小姐好些了吗?她今天心情不好!”葆君一怔,微微感觉诧异,笑道:“她怎么了,为何说心情不好?”阙美娟脚步放缓,一想到上官黎强夺灵童的场面,整颗心就悬在空中。阙美娟突然停下脚步,感慨道:“其实,我不想出来,我怕淑茵小姐伤心。但又不愿回绝阿牛哥。下午,上官家折腾得沸沸扬扬。老实说,我真为她捏着把汗哩。”葆君和王瑞贺一听,迷茫之中,一头雾水,但还是听出玄机,葆君问:“美娟,我姐究竟咋了?他们因何事折腾得沸沸扬扬?”阙美娟道:“哦,你们还不知道吗?下午黎哥喝了酒,扬言将灵童送人。淑茵小姐死活不依,两人互不相让,她哭哭啼啼的。好在上官先生和梁夫人出面干涉,才平息了争吵。”葆君知道了原委,回想先前在梦蕉园,发现我一脸张惶,回避闪躲的情形,如梦初醒。“还有这种事?”葆君登时哽咽,声音也嘶哑了,望向阙美娟,“两人争吵了?关系搞僵了吗?”阙美娟怫忧一叹,道:“还说呢,黎哥酒喝得太多了,胡言乱语,险些将淑茵小姐推倒。上官仁先生怒责一通,梁夫人苦口婆心地劝说,才算缓和。说也真是,灵童真可怜,让抢来夺去的。”葆君听完,一下嗔惊了,她回脸望望香墅岭,望望王瑞贺,毅然决然地道:“不行,我回梦蕉园看看姐,我不放心。美娟、瑞贺哥,你们先去镇上,一会儿我来找你们。”说完,不等王瑞贺回话,迈开腿已奔向香墅岭。
葆君焦急地返回梦蕉园,一推开门,望见我坐在床上紧搂上官灵童哭泣,不禁驳然大怒:“好个上官黎,简直是禽兽不如。居然连亲身骨肉都不要。姐,”抓住我,开劝道:“别怕他!他没肺没肝,不值得你伤心。如果这样,咱们后天回承德,待上十天八天,看看上官家有何能耐。”我泪水迷离,一条绢帕也揩湿了。内心的羞愧和无地自容,使我不敢正视妹妹。“姐,你倒是说话呀?”葆君摇撼我的身体问。我满腹愁绪,我为上官黎寒心,我摩挲着上官灵童胖乎乎的掌心,泪水滑落双颊。须臾,抖擞精神,勉强回道:“回承德行嘛,让妈知道肯定会伤心。再说孩子还小,路途遥远,我怕他感患风寒。”葆君道:“姐,你想多了!孩子快三个月了,再说现在是仲夏天,没那么容易感患风寒。”我静静地注视妹妹坚定的双眸,泪水已模糊了视线。葆君说:“姐,姐夫无理取闹。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愁苦一笑,道:“他和婚前已是辨若两人,如今的他早不是他了。”葆君用手扯扯发稍,狠狠一咬牙,道:“就这么定了!让他反醒反醒。”我已是六神无主,茫然倾听,内心波澜狂涌。我望着窗外圆月如磐悬在天际,那明亮的光波直射入心房。想起上官灵童自出世,还没有见过我爹娘,想起心中不畅,像有一只蚂蚁在不停地啃咬我的心,便痛惜地一皱双眉,狠下决心:“那好,咱们后天回承德。”
葆君一见我表下决心,展颜一笑。她手拿绢帕,将我脸颊的泪痕揩干。我在梦蕉园一直坐到半夜十二点钟。上官灵童已酣酣入睡,葆君也迟迟未返回,于是抱着孩子,返回雪琼楼。
第一三一章 鄢翠枝嫁夫围灶
当天上云絮渐渐淡化而散之时,我和葆君乘坐的车沿柏油路直达侨祖村。村头一棵高大的檵木树,碧绿的树柯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树下有茂密的蒿草,飞扬着白色花粉,挥发出一种令人头昏的闷香。我怀抱上官灵童,一身烟柳色轻罗衣衫,臂膀上挽着一只雪白香包。一头紧致的发髻上,斜插一根攒金丝木簪,发梢披垂两肩,艳艳溢彩。马上要进家门了,全身那份燥热疲倦感,顿时烟消云散。未进家门,已看见从房屋烟囱中冒出缕缕轻烟,还有一大群麻雀,扑棱棱从一幢屋脊飞经另一幢屋脊。我刚步入家门,就被爹的一袭话惊唬住了。爹板着脸说:“你们俩个胆大包天,擅自返回。上官黎母亲已与我通了电话,说是你们执意回承德,谁也无法劝说。”葆君一面摘下雪白帽儿,一面解释:“是姐夫不仁不义。爹,这件事我们做的没错。”娘揽住上官灵童,搁在炕上。一阵亲昵后,喜声道:“宝贝疙瘩,随你娘千迢迢、万遥遥地回来了,让姥姥好好瞧一瞧。”不料,上官灵童一惊,放声恸哭。葆君坐下来,捧起一盏茶瓷杯,一咕嘟酽酽地喝了两口茶。我拿着一把从山庄带来的泥金真丝绡麋竹扇,在脖颈周围徐徐地扇凉。娘望望上官灵童哇哇大哭不止,问:“茵茵,孩子咋这么哭闹,是没给喂奶吗?”我讷讷地笑道:“他就那样,一路上还好端端的,兴许刚回家,反而不自在。”说着走近炕畔,一弯腰,将上官灵童的襁褓揭开,闻到一股刺鼻的屎尿味。我换下尿褯,揩尽他屁股上黄黏黏一片屎垢,他的哭声才嘎然而止。安慰好上官灵童,我伫立窗下,一抬手取下头发上的木簪,将满头秀发松松披散,用篦子梳了梳,拿猴皮筋束了起来。葆君拿来洋磁盆,盛上一盆清水,兑上温水,在脸颊四周扑扑地洗了洗。娘在厨房火灶里添了一把柴禾,攒了攒火苗。然后,拿来给我们准备的一碟鸳鸯卷饼,搁在案几上。葆君洗了脸,换上一件枣泥色T恤,坐在案几边独个儿吃。上官灵童躺在炕上,斜眼望见墙壁上挂着一盏枯油灯,灯罩上爬着一只蟑螂,目光随之一点点移动。“瞧,孩子会看东西了。”娘满心欢悦地笑了一声。葆君道:“那可不!不仅会看东西,还会认娘亲哩。在香墅岭时,除了娘亲,谁也甭想把他怎样。”爹怅然若失地坐在一边,吧嗒吧嗒地吸烟斗。那烟雾一圈一圈袅升在空中,形成雾蒙蒙一片。这种尴尬氛围对于我来说,早已预料到了。而爹娘呢,自然知晓上官灵童的严重病情,根本不希望我在此时匆匆回来。夜色渐已凝沉,似乎有飕飕夜风从院外吹入屋里。我闲来无事,一个人怏怏无趣地走出屋,伫立篱笆墙边。回眸一望,铁柱哥家窗口隐约有一片豆大的烛影在晃动。门前夭棘树上,正好栖落一只草鸮。那只草鸮目光如炬,像盯着一只老鼠似地盯着我,使我浑身不自在,赶忙退回屋。片刻功夫,娘将做好的晚饭端上桌。我一看,是稀粥馒头就酱豆腐、酱茄糟萝卜、醋丝瓜、腌窝蕖和绰芥菜。爹嚼吃窝蕖,语调和缓地说:“家里不比山庄,饭菜丰肴,今晚随便吃些,明后个儿爹再给做好的。”娘给我盛了碗稀粥,连嗔带怨地道:“上官先生早已叮嘱,让我们开导你。娃儿能救就救下来,不能救了,将来再生一个。”我蓦地一听,眼泪骤然涌满眼眶。我轻动纤指,用粥碗里的铁勺缓缓搅粥,手腕上一只绞丝银镯呖呖作响,反射莹翠灼亮之光。葆君不好气地看了娘一眼:“娘!你就别说了,姐心里难受着哩。”娘轻轻睥睨我,目光一瞟一瞥,有些尴尬。一只苍蝇嗡嗡盘旋在饭菜上,爹一挥袖,将苍蝇惊散。我觉得脸腮上痒咝咝的,掌心一拍,便有蚊子飘落饭桌上。爹笑道:“天热,蚊子就多。山庄的蚊子多吗?”葆君回道:“嗯!也有蚊子,不仅有蚊子,还有老鼠,一晚上吱吱地乱啃东西。”娘笑道:“是你住的土砖房里才有吧?我估摸你姐房间里就没有。”爹笑道:“那肯定是。茵茵住房高档,全是鸳衾绣帐。纵使蚊子想飞,也飞不进去。老鼠想爬,还爬不上去哩。”话音一落,逗引大家仰声大笑。吃完饭,娘利索地收拾了碟碗,葆君拿着抹布擦净餐桌。而上官灵童睡得正酣,小唇、小鼻子不时一张一翕。娘怕有蚊子搅扰,就坐在身边,拿着那把泥金真丝绡麋竹扇不停地挥舞。皓月临空,浮光霭霭,一层淡雾撩乱在月辉之中。娘问:“灵童的病倒底能治好吗?”我一面从包囊中取衣物,一面叠放在炕上。葆君在屋里四处寻处剔牙挖子。“娘,上官先生已经咨询了北京的大医院,说是一时半会还不行,要等一年,主要是手术治疗。”我取出一件针织衫,上面镶着一排琼花暗扣,仔细瞧了瞧。我叠放好衣物,又说:“上官家大人倒好,也开明。只是……”“只是姐夫略有微词,”葆君直言道,“上回险些将灵童送人哩。”娘一听,极是惊讶,一凝双眉,喟叹一声:“也说是。上官家是名门望户,怎么能容忍一个残障孩子?”爹咳了一嗓子,将烟斗“尜尜”在桌腿上敲了一下,说:“怎么就会有这个病?老天作弄人哩。”葆君笑道:“那上官家萧老太太、上官先生都有心脏病,一个不留神,就跌倒了。现如今,给灵童遗传上了,一个家子乱了阵脚不说,个个晦青个脸。”娘拿着扇子一挥一挥驱赶蚊蝇,老脸像桔麻杆子一样,看上去毫无血色。葆君找出一个描金退光拜匣,坐在炕沿上,揩出一撮子油膏,涂抹在十个手指尖上。接着,再将一盒红色蔻丹,涂在两个拇指上。娘轻描淡写地说:“今天黄静婷来了,估摸明天又要来。”爹说:“铁柱一死,家中老老少少就缺了个脊梁骨,灯泡烧了几天了,也没人给拧换上新的。”葆君问:“桃仙嫂嫂病情怎样了?”爹长叹一声,道:“患下病根,时常说谵语,一犯病就疯疯癫癫的。”葆君再问:“她能照看金琐吗?”娘道:“还不都由铁柱他爹娘看着。一天到晚,玩得像个泥娃娃。”爹走进厨房,把烹好的香茶盛入香壶里。正要端进堂屋,鄢翠枝一个人走进来。望见炕上坐着我们娘仨个,嫣然一笑:“哟,都回来了?怎么没听着口信就来了。”她半圪蹴,一腿弯蜷着上来,靠在炕边窗下,又道:“呀,孩子也抱来了。”说着,一迎上前,凑近上官灵童细细观望。我娘道:“是个长靶的,翠枝倒也生一个。”鄢翠枝噗嗤一声长笑,压低嗓子道:“保养大半年了,俺那口子说了,今年就要一个。”我娘嗔怪地望望,笑道:“你也真邪门,好端端的大肚子,让驴给惊掉了。”鄢翠枝回道:“那可不是。大家都说,我八成撞上鬼了。”鄢翠枝伸手摩挲着上官灵童的手,目光充满母性的慈爱,脸却像苹果一样红。我爹问:“你咋这么晚了,又上门来了?”鄢翠枝望望,回道:“正说呢,倪二狗晚饭后只说出门一趟,谁知没瞎没闹的,始终不见人回来。我看快睡觉了,出来寻他回去。现如今,除了围灶守家,就是专心侍候我男人。”葆君从包囊中取出一件未绣完的刺品,小心地搁在炕头上。我斜身慵懒地背靠被子,微眯双目。鄢翠枝一伸手,“啪”在我身上拍了一下,柔声道:“怎么犯困了?”我睁睁双眼,笑道:“嗯,坐了两天车呢,一路上灵童折腾人,犯困。”葆君道:“上官灵童是头一回坐车,或许是兴奋呢,没阖过一会儿眼。姐一路上搂在怀里,根本没歇一会儿。”我娘对鄢翠枝说:“别管她,你让她歇一会儿,看她累的。”我回道:“娘,我不累!翠枝,你随意就是。”我爹望了望窗外,夜深人静,裹叶蝉鸣,不时传来蛐蛐此起彼伏的叫声。我爹说:“这么晚了,倪二狗不回家能上哪儿?翠枝,你就该在家候着,万一他回家,你又不在。”鄢翠枝想了想,鼻子随之哼道:“那个酒糟里泡出来的爷,迟早让酒给湮了。他虽说没啥忧点,偏只对俺好,这辈子俺倒也认命了。”葆君讥嘲地白了一眼,笑道:“翠枝姐,别俺俺俺的,酸不酸哩。”鄢翠枝反击地回道:“我酸嘛,等你结婚了就知道‘俺’的滋味了。”我欠欠身子,浮在心间的阵阵困倦感终于击溃了我的防线。我拿过一个藤枕,头枕在上面,很快呼呼入睡。娘一看我睡着了,拿起扇子在我身上挥了挥,以驱赶蚊蝇。葆君给鄢翠枝洗出一碟沙枣,让她吃。我爹看看窗外,隐约听见一阵牲口的躁动,就站起身将烟斗卡在腰间,背负双手,一个人走出屋。我娘静静地为我和上官灵童扇蝇扇凉,丝毫不敢倦怠。葆君问鄢翠枝:“翠枝姐,二狗蛋打过你吗?”鄢翠枝微一愣神,笑道:“打我,恨,他要是敢动我一根指头,这辈子甭打算留个种。”葆君一听,掩嘴不免好笑,心想:倪二狗曾惹事生非,捣蛋瞎整,现在有了鄢翠枝反而服服帖帖。当初,仅管被他□□了,可究竟是青梅竹马的玩伴。鄢翠枝一歪头,笑道:“你想啥事呢?想得那么出神?给我讲讲你们在山庄的生活。”葆君一脸坦然,心间猛然一颤,不由得悲从中来。我娘说:“那还用说,上官家是凌罗绸缎,锦衣玉食,甭说这辈子,三辈子也吃喝不愁。”鄢翠枝眉心微动,唇角一撇,勾出一抹羡慕、憧憬、诚意的笑。葆君想了半天,不堪情愿地讲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