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二狗娘不声不响地走进院里。“哟,今个儿啥日子,没等年前就杀羊了?”我爹发现她一副精神抖索的样子,问道:“二狗娘,有啥事吧?”倪二狗娘笑道:“给我借一下你家的簸箕,我筛一筛瓜子,准备过年用。”我娘走了出来:“是狗蛋他娘呀,你等着,我给你拿。”说完,立即进后堂房拿簸箕。此时,倪二狗娘听见房里一阵唧唧哝哝地说话,推门一探,原来是我和葆君来了。倪二狗娘道:“我就说嘛,家里咋这么热闹,原来是你们姐妹。”我转眸一看,笑道:“大婶,你咋来了?”倪二狗娘笑道:“我来拿簸箕筛瓜子。哟,你看闺女咋瘦成这样了?”她大惊小怪地高声道。我一时心虚,遮掩说:“我在山庄活儿多,一年故而消瘦了。”“原来是累的!那也不能成这样?”倪二狗娘笑道:“太苦了自己,何必哩。”我娘伸手递给她簸箕:“给你,狗蛋他娘——簸箕”,倪二狗娘接住后,粲笑道:“我用完了立时还给你家。淑茵和葆君,你们待着,大婶先走一步。”说完,朗笑着出了院。二姑见狗蛋娘一走,连讥带讽地说:“听说他家的牛糟蹋了你家苞米地,后来居然连个赔偿的钱仔也没见着,太不像话了。”我无耐地摇头说:“全是相里相亲的,我估计爹娘是开不了那个口。”三姑笑道:“我是说嘛,既是前后邻居,这事不好说。”大娘抱怨说:“我家今年的庄嫁也让羊给糟蹋了,幸亏管理的好,基本上没损失多少。”我问:“静婷姐回来了没有?”大娘笑道:“还没哩,估计就这两天,在上研究生哩,课程繁忙。”我又说:“我想静婷姐是越长越漂亮了,上研究生了,真好。”葆君跟着说:“哪像我们俩儿,懒得上学早早就辍学了,现在累死累活在外打工。”我问:“大娘,黄静婷今年二十几了?”大娘道:“二十六啦。”“那也该到找婆家的时候了……”我欲言又止。
众人坐在炕上聊天,你一言我一句甚是投机。三姑问:“听说杭州是许仙和白娘娘相遇的地方,那地方倒是山多还是水多?”我笑道:“有山有水,风景如画。”葆君笑道:“有湖泊,有村庄,反正比承德繁华。”二姑问:“你在山庄究竟干啥活,咋会瘦成这样了?”我笑道:“收拾房间,洗衣物,墩地,擦坡璃,赐候老人。”三姑一听,问:“赐候的是什么人?”我说:“是上官先生的母亲,快八十岁了,但身子骨依然硬朗。”大娘打破沙锅问到底,探究地问:“怎么赐候的?”葆君说:“给人家擦身子,洗衣裳,捶捶揉揉。反正有什么活,干什么活。”大娘和二姑、三姑听了,全惊唏不已。
突然,大娘一转话题,问:“葆君,你们姐妹也该考虑谈婚论嫁了吧?”我和葆君相视一望,笑道:“没,没,我们一心打拼事业,无心谋儿女之情。”大娘笑道:“大娘的意思是说你们该找对象了,是找个外乡的,还是回村受这份窝囊气?”我和葆君相视一望,不竟相顾失色。我说:“依您的意思找在哪儿好?”大娘直言不讳地道:“当然是找到外地好了,跟着本村人,一辈子是喝西北风的命。”二姑跟着说:“是呀,还是外乡好,家里情况入不敷出,得过且过,怎能和外面世界相比。”
葆君笑着,犹豫不定,说:“婚姻大事,需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二姑马上接话问道:“你们听大娘的话,在外面物色个对象比啥也强,免得回村受苦受罪。”三姑笑道:“听你娘说葆君正有一个对象处着,有这回事吗?”葆君一听,一张秀脸立时红了半边,回道:“是有一个。单是人好!但他家远,我正在想咋办哩。”大娘拉住她的手,劝道:“听大娘的,在外面找,比在家乡找强百倍。大娘若是你们这般年纪,肯定找到外面去。”葆君一听,有些哭笑不得,事实上,她早已想过这些问题,主要顾虑,是因为距离家乡遥远,难免思念爹娘。现在,一听大娘、二姑和三姑开导,心里像从藤条上掉落一只大楠瓜,有底气多了。
正在此时,三姑的女儿李葆琛登、登、登地跑进屋。“二姐、三姐你们回来了?”她发出像唱歌一样金灿灿的笑声。我和葆君应道:“回来了,快过来让姐瞧一瞧。”李葆琛走近我们身边。我们从包里掏出糖果,递给她。谁知,李葆琛一噘嘴,说:“姐,我家糖果下辈子也够吃了。你看,我的牙早吃歪了。”说着,张开嘴让我们两人望。李葆琛刚刚十岁,泼疯俏皮,十分乖张。她是三姑唯一的孩子。我问:“那你想吃啥?”李葆琛笑道:“我要吃羊肉。”葆君笑道:“等一会儿,马上煮好,馋嘴猫儿,你甭急呀。”一时半刻后,我爹将一锅煮好的羊肉用铁盆盛上来。众人围坐,像草原上的蒙古人大块朵颐地吃羊肉,家里气氛温馨而甜蜜。我爹心里高兴,拿好酒与我大爹痛饮,两人吃喝行酒,谈笑自若。大爹道:“来,淑茵、葆君,大爹敬你们一杯,一年来,你们在外人生地不熟,辛酸不易我们清楚,这杯酒你们一定要喝下。”我和葆君双双端上酒杯,眼中泪花莹莹闪烁。我们喝了大爹敬的酒,又依次喝了二姑和三姑敬的酒,最后,爹娘也为我们斟酒、敬酒。我高兴不已,一连喝了几大杯,刹时,脸庞上涌出一片融融光泽。
窗外,一只鴳雀清清长啼……
第七十二章 倪二狗醉撩村花
窗外传来鴳雀的清啼,使我想起在香墅岭看见的梅雀和竹雀两种鸟,仅管它们的生活习性和样貌全都截然不同,但已带给我深深地心灵震撼。借着众人在一旁吃酒行乐,我拿出带来的三块绸缎布料——水绿缬纹印孔雀翎大撒花绸丝布,将它们束脩给三位亲友,大娘、二姑和三姑。大娘接住布料,观察光滑柔软的面料,轻捻慢拢,兴奋地说:“在我们侨祖村,想买也买不到这么名贵的布料,仿佛天娥织就,柔软紧致。”我笑道:“大娘喜欢的话,下回我再给大娘带些布料。”大娘将水绿缬纹印孔雀翎大撒花绸丝布拿到窗下看,不禁心喜若狂。大娘说:“正好家里床单土旧了,我拿它做床单。”三姑说:“这块布颜色稍稍花哨了点,倘若不然,我给李葆琛做一件衣裳。”哈哈,众人一阵欢笑。我爹望着蒸腾着氤氲的大盘羊肉,催促众人说:“快坐下,喝酒吃肉,要不然肉凉了。”说着,掺起刀割下羊肉,分赐给大爹、大娘和二姑、三姑及众人。我爹又说:“我们像豪爽的蒙古人一样,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人生喜乐不过于此啊。”大爹笑道:“这只羊肥腻,吃得人心里欢喜,来,喝酒。”他将酒杯高高擎起,同我爹互乾了一杯。我喝了好几口酒,顿时觉得脸庞犹如火燎一般热辣至极,我用手轻抚脸颊,心窝里像有个小火盆熬煎着我,喉咙里像是咽下了热炭。我微晃着头,说:“我怕是喝多了,从来不饮酒,今天就——”大娘性子直恁,笑道:“怕什么,在家里放开喝,喝醉了躺在炕上休息。”葆君捂着脸,笑道:“我肯定也喝多了,再喝,怕撑不住了。”我娘心疼我,在我脸上摸了摸,说:“你看,喝得脸红成猴屁股了。”众人一听,再次大笑。我望着众位亲友,高兴地说:“自从进山庄,从不曾放开喝酒,今天倒成酒糟里的酒鬼了,喝醉了酒,一定会耍个酒疯了。”我娘牵住我的手,说:“孩子甭怕,在爹娘身旁,啥事也不怕。”此时,三姑的女儿李葆琛兴奋不已,旦见:一头乌发,两鬓边上,各扎着马尾辫,秀美中透着一股嗲气,光采照人,当真是丽若春梅绽雪,神如秋蕙披霜。两颊梨涡浅浅,双目晶晶,像嵌着两颗晶莹剔透的珠玉宝石。李葆琛的上身是葱绿织锦的皮袄,头戴金丝绣的黑帽,帽边插了一根长长的翠绿羽毛,巧俏妍美,旖旎如画。她爱哭、胆小、懦弱,我曾形容她像一只被阉割过的小绵羊。李葆琛娇嗔地说:“姐,两年了,你在杭州人生地不熟,一定受尽了罪。”我望着扎着马尾辫的李葆琛,感慨地说:“纸醉金迷,犬马声色,古往今来,富人的潜意识里只有‘享乐’二字,我们打杂的下人,只消把人家赐候好,只消服服贴贴而已。”李葆琛似懂非懂地望着我含泪的表情,摇头说:“姐,你别说了,我只看姐的眼神,就知道日子不好过。”葆君笑道:“既然知道辛苦,从现在起,你要好好学习,长大考一个公务员比啥也强。”李葆琛点点头,缄默不语。大娘说:“李葆琛应该向黄静婷学习,考上研究生就能一劳永逸了。”三姑说:“她学习还好,就是不肯吃苦,粗心大意。”我和葆君两人似笑非笑、似啼非啼,感到一阵心碎深痛。这种痛,就是我们短暂的三年高中生涯,如今换回寄人篱下、观人眼色的下场。爹娘自是看出我和葆君两姐妹的一块心病,安慰说:“我家闺女知书达理,不比人家姑娘差,我想她们是‘鸦巢生凤’哩。”我和葆君再次相视一望,咬着嘴唇,木然无语。三姑的眼睑泛着微红,她喝了不少酒,泼口大声说:“只要李葆琛将来能嫁个好人家,嫁进金贵人家,我们就烧了高香,谢了祖宗了!”我爹笑道:“她还小,你就让她嫁人家,是不是太猴急了。”三姑笑道:“旦愿我的两个好侄女以后也能嫁进好人家,嫁给金贵人家,就不愁吃喝了。”我娘反驳道:“我们现在也没愁吃喝呀。我的两个女儿不怕嫁不出去。万一真嫁不出去,我让她们守候我一辈子。”大娘笑道:“你说哪里话,不能让两个闺女守护你一辈子,哪有这种事?”大爹笑道:“她是爱女心切,她天天盼望两个女儿嫁进好人家呢。”众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