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宥凡走到葆君身旁,关心倍至地问:“让我瞧瞧你的手,听说遍生胼皮,一定是拿了绣针的原故。”葆君便把手展开给他看。喻宥凡仔细一看,那些胼皮皆是一层叠着一层,心疼地说:“看来你要注意身体了,千万别病倒了。”
一语未了,韫欢走进梦蕉园。只见他身着夹克衫,一条湖绿色宽松牛仔裤。身材伟岸,肤色古铜,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一双明眸闪烁不定,仿佛狂野不拘,邪魅性感。韫欢走近我和葆君,用铿锵的口吻道:“淑茵姐,史钗有请二位哩。”我倓然一愣,反应不及。葆君问:“史钗有事吗?”韫欢一本正经地回道:“听说你们姐妹要走,她特意备好午饭,想请你们赏脸呢。”葆君望着我,颇感兴趣地道:“姐,去吗?”我有点犹豫,痴神间,王润叶问韫欢:“敢情史钗只单请她们二人?”韫欢笑道:“嗯!”
午时,阳光格外灿烂,一片暖云飘荡空中。我和葆君来到史钗的住处,她已备筵一桌。史钗说:“听说你们要走,我想送送你们。瞧,饭菜由我亲自烹制。”我们往桌上一望,只见有四盘凉菜:泡椒凤爪、腌雪里蕻、手撕茄子和凉拌茼蒿。说着话,上来一道又一道热菜:杏鲍菇炒肉片、家常鳝段、炖鳊花鱼和蛤蜊豆腐。外加一盆汤:糯米醪糟香菜羹。“你们姐妹倒是快坐呀。虽是家小灶冷,饭菜未必美味佳肴,却代表我史钗一片心。”史钗说着,斟满一盅酒,“请你们姐妹来,望多饮几杯。韫欢,你愣着干嘛,杯中倒茶。”韫欢坐在一旁,忙陪笑着,拿起一盏菩提香壶在杯中倒茶。史钗道:“原以为你们姐妹会等两天,不想这么快就走。”我们感激不尽,见她温柔敦厚,语气字字凝华,我笑道:“史钗好意我们姐妹心领了。全是好姐妹,相互也有照应。我们若不走,还能和妹妹共度佳节,如此一走,只怕妹妹会冷清几分。”史钗端上一杯酒,笑道:“人生相逢即知已,何况我们朝夕相处在一起呢。来!我敬你们姐妹一杯。”我和葆君盛情难却举起酒杯,双双乾尽了酒。韫欢笑道:“平日有你们姐妹,甭说添了多少快乐,多少趣事。你们走后,真是让人由衷惦挂。我也敬你们一杯,请乾了。”
腊月初十一大早,我和葆君起床了。我们先是来到毓秀楼,拜望了上官仁和梁婉容,然后进了萧老太太的卧房。“老太太,”我伫立床前,望着黄发鲐背的萧老太太说:“今早我们要回承德,来日方长,您好生休养。”萧老太太一听,立时,眼里滚出不舍的泪花:“好,你们走,我送你们。”萧老太执意下床,穿着一件大红绸丝袄,拄上凤殇藜木仗,捻着一串佛珠,步履蹒跚。
我扶着萧老太太走入客厅。“先生、夫人,”我和妹妹葆君齐声道:“请你们留步,我们就此告别了。”上官仁和梁婉容依依不舍。临别之时,梁婉容送给我一条桑蚕丝雪坊围巾,亲自搭围在我的脖颈里。我们姐妹眼里噙满泪水,提着行包,纵然难过,但,最终坐进上官黎送行的轿车里。
第七十一章 孙桃仙雪夜临盆
薄幕时分,承德侨祖村遍野积雪,风呼剌剌地吹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肆意飞舞,远山远树,全笼罩在白茫茫的风雪中。除了风雪,村庄是寂寞的,荒凉的。我带着妹妹葆君,两人在距离村庄“幽麓界”地带下了车。道路崎岖不平,雪虐风饕,我们提着沉重的行礼,慢慢向家的方向走。
走上大路,俄见送葬之人,遏吹唢呐,抛撒冥钱,抬着一口梨木棺椁,向着我们对面相迕而来。待走到近处,一个全身缟素的妇人,呜咽悲恸。我心里一震,分明认出,妇人正是村里的李大娘。我畏葸不前,于是悄声寻问送葬人。有人告诉我,李大爷七天前因病离世,村里人在为他送葬。我们看着送葬人脚步躞蹀向前走,稍作停顿,急忙往家里赶。走近了村庄,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妪立在一堆柴木边。天上雪花飞舞,地上一片泥淖,老妪一不留神,摔倒在了柴木边。葆君眼厉,一眼看清楚老妪是我们日思夜想的娘,遂快步跑上前。“娘……娘,娘……你怎么了?”我也急忙迎前。“娘,你怎么摔倒了?”我们姐妹将娘亲扶了起来。我娘一望,她的女儿们回家了,万分高兴,顾不及拍打身上的泥尘,和我们往家里走。我们走进院落,抬眼一望,院里的老榆枝叶剥落,在风中萧萧簌簌摆动。同时,院落墙旮旯种的紫薇花皆已作泥入土,顿时,一股辛酸翻涌心间。“爹呢,”我问娘亲。娘笑道:“他正在后堂房炮制中草药哩。”我一听,撇下娘和葆君,一个人径自走入后堂房。此时,在后堂房,爹已听见我们说话的声音,只是一时忙不开手脚,所以未予理睬。“爹,爹……”我直冲后堂房。爹一看果真是我,自然乐不可吱。“回来了?”爹笑问。我揽住爹,把脸贴在他的身上,笑道:“爹,我快想死你了。”“走,咱们进家。”爹将一些未炮制完的草药做了一番处理,和我进了屋。
简陋土屋里,娘和葆君盘腿坐在炕上,高兴地聊絮家长理短。爹看着两个貌美如花的女儿,甭提喜悦之情了。娘望着我,只见我身穿奭色长袖外套,脖颈里围一条桑蚕丝雪坊围巾,而葆君穿着一件双排扣斗篷风衣,亦是婷婷玉立,分外娴静美丽。“爹,娘,你们二老的身体还好吗?”我们相拥爹娘,娇嗔地说:“噢,对了爹,刚刚经过村头,遇上李大爷的送葬队伍,他究竟咋了?”爹惋怅地摇头说:“他在春天得了一场气喘怪疾,从我手里拿走不少草药,也到镇上几家医院寻诊过,谁知秋天犯下重病,一病不愈,岁未年初的十二月就……”葆君不管不顾,拉着娘的手,笑颤颤地问:“娘,看我的衣裳漂亮吗?”娘笑着回道:“我女儿的衣裳漂亮,比谁家姑娘的都漂亮。”我随之问道:“那我的这件呢,还有围巾?”娘一看,一条桑蚕丝雪坊围巾,问道:“姑娘,这条围巾真软溜,值不少钱吧?”我嫣然笑道:“娘,你别心疼了,这是梁夫人送给我的,人家可不在乎贵贱!”娘将围巾拿在手上细细摸了一遍,啧叹不已。娘笑道:“梁夫人全家可好,同你们关系咋样?”我不听则罢,一听之下,羞于启齿。“娘,别问姐了,以后,我慢慢给你说。”一旁的葆君急忙替我解围。爹坐在炕上,一看天色将暗,笑道:“你们娘俩儿聊,我给你们烧饭。”我拉住娘的手,吁长问短:“今年家里收成咋样?苞米地有牲口糟蹋吗?”娘不听则已,一听气得直哆嗦,说:“种了十亩苞米,谁想晚上让人家牛进了地,一晚上糟蹋了无数,损失严重。”我又问:“那是谁家的牛,咋不管护?”娘说:“是倪二狗家的牛,一共五六只,套绳没拴住,一晚上窜进地里啃了个遍,后来倒说了和气的好话。”葆君问:“那倪二狗结婚了没有?”娘笑道:“没有,说是瞅了一门亲,是脊檩屯的一个姑娘,人家嫌倪二狗家给的聘礼少,一直推脱。倪二狗会说笑话,前一阵子还来循问,说要娶上我家葆君就是菩萨保佑了。”葆君板着脸,笑道:“倪二狗是翛然之人,一天毫无拘束,吊儿郎当。”
一语未了,一个中年妇人大汗淋漓地跑进屋:“黄大娘,快,快点随我走,铁柱的媳妇快要生了,你赶紧给她接生。”我娘一听,马上从炕上下来,随妇人往外走。我和葆君两人听了好奇,跟在她们身后前去观望。
刚刚走进一栋院落,六棱格子窗内便传出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哭喊。门外,已站着三五个人。我娘边走边喊:“热水烧好了吗?给我盛一盆热水。”一个门外站着急得团团转的男人应道:“有的,有的,水已烧好了。”我定睛一看,说话之人是铁柱哥,一旁,还立着他的爹娘。我说:“铁柱哥你别急,我娘来了,一饷肯定没事。”夜色渐浓,雪花越来越大,扑簌得不辨眉目。鸮鸟在枝梢上阴阳迭气地怪叫,听得人毛骨悚然。我和葆君、铁柱、铁柱的爹娘焦手搓耳地等候产房里将要临盆的女人。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只听房间里的女人痛苦地呼喊,我娘则是全力以赴地助产:“用力,用力,再用力。”铁柱一脸铁青,虎背熊腰,像家家门户上贴着的秦琼和关公的门神。他凝着眉,眼巴巴望着大雪朦朦胧胧,降在山庄漫天飘雪的情形,气脑地说:“若不是大雪封山,我就把俺家媳妇送到镇上生,太急人。”我给他打气说:“生孩子,做月子还是自家炕头好。别担忧,有我娘哩,肯定能顺顺利利生下孩子。”铁柱娘一脸慈和,抓住我的手,说:“闺女,啥时候回来的,看把你冻的。”我微然一笑,道:“婶娘,我不怕冻。我和妹妹先前坐车回来的。”突然,我娘从房间走出来,“快,再烧一盆热水。”铁柱爹问:“淑茵娘,孩子咋样了?生得不顺利吗?”我娘慌忙中抽出一句话说:“不怕,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说完,一转身又走进房间。“呱……呱……”伴着一声孩子的啼哭,铁柱媳妇顺产了。众人一听到孩子亢亮清脆的声音,全松了口气。铁柱一激动哭咽起来。铁柱娘一看,气嗔地骂了两句:“看你个没出息的,只是生了个娃嘛。”我娘走出房,一脸笑意,道:“恭喜铁柱家了,生了个大胖小子。”众人立时惊喜交集地冲进了房间。铁柱坐在媳妇孙桃仙身旁,紧紧抓住她微凉的手,道:“感谢你了,给我铁柱生了个男娃。”孙桃仙睁眼撇望着,淡淡一笑:“只知道要儿子,万一生个女儿可让我咋整。”说完,一阖眼,迷迷澄澄地睡着了。坐在炕沿上的铁柱娘喜急而泣:“老天保佑,菩萨保佑,送给我铁柱家一个胖儿子。”我和葆君两人迫不及待地立在炕边,往那粉嘟嘟的婴儿脸上一望,只见生得玲玲娇小,粉红憨态可人,全都止不住笑开了。“嘘”,我娘笔划:“让大人和孩子睡一会儿,醒了就能说话了。”众人听了,望了最后一眼,你推我嚷着走出了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