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黎将蛐蛐捉回毓秀楼以后,装进一个透明的琉璃罐里。以后几天,开始精心饲养两只蛐蛐。我觉得他无聊散漫,开玩笑地说:“无非两只小虫,你犯得着像宝贝一样看护它们吗?”上官黎则回道:“这你就不懂了,民间百姓都拿它们穷开心哩。”
这天下午,韫欢一个人站在黄桷树下,等着王润叶从染坊间出来。等了好一会儿,王润叶一身素衣素裳,盈盈而近,韫欢喊道:“王姐姐,我在这儿——”王润叶望了望。韫欢穿着光鲜,头发梳得锃光明亮,两只臂膀凛然地交叉胸前。“怎么样,姐,我这身派头还行吧?”他问。王润叶噗嗤一声咯咯地发笑:“你怎么穿成这样?说,想告诉我什么?”韫欢拉她到树背侧,嘟嘟嚷嚷地说:“晚上镇礼堂演皮影戏,王姐姐想去看吗?”王润叶一听,笑道:“那你去就好了,干嘛要叫我哩?”正说话呢,喻宥凡走近,问:“润叶,你在干嘛呢?”王润叶回道:“我说个话儿。”谁知,喻宥凡踱步揣思:“喂,韫欢,今天不是休息吗?怎么你还在山庄?”韫欢捏了捏鼻梁,装出一副文绉绉的样子,道:“我准备到镇上看皮影戏,想找个人一同去。”喻宥凡觉得纳闷,问:“那你为啥不自已去,一定要唤上润叶哩。”“我……”韫欢哑然无语。喻宥凡哼了一声,狠狠道:“再让我看见你打润叶的坏主意,当心我揍你。”说完,揽住王润叶返回了染坊间。韫欢盎然无趣地站了好一会儿,看了他们一眼离开。他将手揣进裤兜大摇大摆地走。忽然,想起一个人,便加快了脚步。
葆君静坐窗下绣一副《书韩幹牧马图》,她的手掌上已皴起了一片一片胼皮,有时候感觉一阵阵生疼。只是,这种疼痛不能阻止她坚持刺绣,为了生计,她可以忍受一切。她想着上官黎和梦鹂姑娘的故事,契阔谈宴,直叫人心中生寒,像腊月一潭幽井之水,渗骨拔凉。而她,接连几月加班加点,终究由于痡痛而心力憔悴不堪。她哀声叹气自怫不已,被走进来的韫欢听见。
韫欢看着葆君手捧绣绷呆呆地坐在窗下,用眸角瞟视,笑道:“葆君,怎么哀声叹气的?”谁知,葆君头也不抬,接着绣开了。韫欢走近,歪过头问:“为何不搭理我哩?”葆君望望,冷笑道:“每回看见你都像个居心叵测之人。你啥时变得像个正儿八经之人?”韫欢回道:“生性如此,如何改变,葆君何故愁长叹短?”葆君一听,伸手给他看。韫欢一看,满手全是一块叠一块的胼皮,不由得吁唏:“你太辛苦了,将自己折磨成这样了。”葆君苦笑地说:“我只懂刺绣一门技术,恐怕也符合生存法则,我不会吃嗟来之食。”
忽然,韫欢直截了当地问:“史钗是否有对象了?”葆君冷然一笑,说:“你笨嘛,人人都有追求的权利,你还问人家有没有对象?”韫欢笑道:“史钗比我大一岁。葆君若是给我撮合,成就好事,我韫欢将来提好礼答谢你。”葆君故意反问:“你怎么答谢我?”韫欢登时一愣,将手揣入衣兜踱步:“我给你送个大红包,怎么样?”葆君呵呵一笑,露出一副愁悽的样子,说:“你真是一个有钱的主儿,我葆君可不是贪钱之人,送红包倒也罢了,我只想若是能成好事,将来永远不要忘了我。”韫欢一听,忙接口:“那好说,好说。”葆君将手一摊,将绣布搁在桌上:“问题的肯綮是,上回史钗给我说了,她有对象,但不知道是真是假,你真心找我,我改天再探探,你看咋样?”韫欢立时转笑为圮,只说:“如此便好。”葆君望着韫欢对她毕恭毕敬,心里就有数了。
谁料,葆君晚上回来因痡而病倒。她躺在床榻上,两眼黯淡。“妹妹,你吃些东西呀,总不能就这么躺着?”我捧着饭盒焦灼地望着葆君,她正呆若木鸡地躺在床上。葆君感觉在绣坊店日积月累的工作,像有一根绷紧的弦无时无刻牵引她拼命运转,现在,终于使她彻底奔溃。躺在床上,她想着远在承德的爹娘,心里惦挂、思忆着往昔美好的瞬间。她也想着我的命运走向,想上官黎的谝言无趣,整天像个不谙世故的少年,想着梁婉容的雍容仪态,总之大脑里浑浑噩噩胡乱思想。她一愁莫展,静静望着一束梅花横斜于窗棂上,听着从窗外传来夜莺啼叫声,整个人沉沉地睡去。
早上,梁婉容一个人伫立神龛前,双手合拜,嘴里默默地祈祷:“神保佑,保佑我儿有一个如意新娘,保佑他健健康康……”我拿着抹布伫立楼廊上,擦试蟠龙石廊上的尘垢。我看见梁婉容像往常一样做完祷告,然后回到客厅准备用早餐。“淑茵,怎么最近几天我没见着葆君?”梁婉容声音颇高喊话说。我听见了,赶忙走近,道:“夫人,妹妹病了,今天在房间躺着。”“什么?她病了?”梁婉容一皱眉,关切地问:“怎么会病了呢?什么原因?”我拿着抹布双手微蜷,难过地说:“也许是太辛苦了,反正昨个儿什么也没吃,一早躺着胡思乱想。”梁婉容一听,说:“要看一看大夫吗?”我道:“夫人,不要紧的,她休养一天半天应该会好,您放心。”梁婉容听了,点点头。
葆君在房间一躺就是两天。她像一个纸糊的木偶,泥做的雕塑,一动不动地躺着。仅管我替她心焦,怕她心里魔障难消,但她总是摇摇头,目光迸射出一丝冷幽幽像冬天飘落的雪花般轻盈无暇的光彩。我倚在她的身旁,在她的额头上摩挲。妹妹是与我不离不弃、无法分割之人。而在我心里,隐约有种怪诞地担忧,承德埤湿贫壤的故土,还像从前一样“亲和”吗?突然,葆君开口对我说话了:“姐,我想家了。”我怔了半晌,回道:“好妹妹,快到腊月初八了,过完腊月初八,咱们就回家。”葆君的眼角流出一丝晶莹的泪珠,我拿出绢帕揩了揩,道:“妹妹,今年回家咱好好过个年,爹娘一定想我们了。我知道你比姐更辛苦,看你的手比姐的还……”我凄伤地紧握她的手,那手指尖上皆是一层一层胼皮。
腊月初八。香墅岭里外已贴满福字喜字,挂着庆贺的大红灯笼。纺织厂又招募来一批新工人。他们准备在年后大干一场。这天下午,喻宥凡来找我:“淑茵,怎么样都准备好了吗?”他温存的目光像一团火焰无比温暖。我俜婷地垂立于庭院梅花枝下,淡淡地说:“我和葆君是要回家,原本打算……”我吞吞吐吐地咽下了后面的话。喻宥凡追问:“怎么不说下去了?”我自嘲地咬了咬牙,说:“他原打算要去我家,只是又改变主意了。”
喻宥凡将手上拿的一条珊瑚绒围巾搭在我的脖颈上。“喜欢嘛,喜欢我就送给你。”他说。我低头望着,用手轻捻慢拢绵软的围巾面,兴悦地说:“当然喜欢了,为什么要送给我?”喻宥凡的心一阵隐隐生痛,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看,使他进退两难。事实上,从一开始,他所钟爱之人是我。原本,一切皆可以像寓言故事一样,完美演绎。但是后来,出现了王润叶,出现了上官黎,所有情节发生了戏剧性改变。
葆君的痡病好了以后,与我同往镇上买回两条围巾。我们觉得冬天送人围巾比较合乎常理。腊月初八晚上,我把亲自挑选的凤尾富贵裘皮绒围巾送给了上官黎。上官黎搭上围巾,让他母亲梁婉容欣赏,还让奶奶萧老太太过目,像个孩子一样充满了天真无邪。同样,葆君送给了王瑞贺一条凤尾绒围巾。王瑞贺搭上围巾也开心不已。晚上,一切准备妥当。我望着葆君带着些许遗憾,说:“香墅岭究竟不是咱的家,我们要回了。今天是腊月初八,腊月初十,咱们就坐上回家的车了。妹妹,你和王瑞贺的事怎么样了”葆君往紫藤提箱里塞衣服,说:“姐,我想王瑞贺早晚会提出结婚。”我颇有感触地说:“今年,这个年有盼头了,明年再来,一切就不由我们了。”葆君没有听出我话中之意,笑道:“姐怕黎哥食言,不迎娶你吗?”我苦瑟地一笑,说:“他答应了我,说一定会娶我。我想,我和他是有缘分的。”葆君把衣服塞进紫藤提箱里,说:“姐,衣服都带上吗?”我笑说:“带上!”
月光静静地照射在梦蕉园婆娑的梅花上,照满我的脸庞上。我和葆君躺在床上闲聊山庄里的所见所闻,心里平添一份悲凉。夜深沉,两人竟然同时做了一个无彩斑斓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