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厨房巡视一遭,玉凤打理的漂亮干净自不必说,唯一缺憾,是寻不见裹腹食物。我走出厨房,一抬头,望见花梨木雕并蒂莲花琉璃碧纱橱,于是紧忙走近。在纱橱里,我发现一些酥儿印、芙蓉饼、炸馓子和糖饼,一股脑地取出,走向上官黎的房间:“黎哥,你快看呀,我给你拿来什么好吃的啦?”上官黎一看,我正用衣襟兜着糖果,不禁笑得仰翻身体。“你笑什么吗?还不快接住,”我一撑衣襟把弄来的东西搁在桌上,“想吃什么我拿给你。”上官黎伸了伸懒腰说:“那就给我一个炸馓子。”
上官黎坐在桌旁,吃了一个炸馓子,接着吃了几个芙蓉饼。“嗯,真好吃!来,你也吃一个,”上官黎递给我一个酥儿印。我摇头说:“我看着你吃就好了,”我坐在一旁,两只手微托着下巴,看着上官黎津津有味的品尝。“哦,对了黎哥,喜欢吃葱饼吗?哪天我做给你吃。”上官黎一听,点头像打麦穗,说:“喜欢!哪天一定要尝尝。”半晌吃罢,上官黎心满意足地打了一个饱嗝。我掏出一块绣帕将他的嘴唇揩了揩。“看你吃的满嘴饼渣,哼,像个孩子。”上官黎睨了我一眼,一伸手,将我的绣帕夺了过去。“好漂亮的绣帕,我瞧瞧!”上官黎拿在掌心仔细一看,雪白的绣帕上绣着戏水鸳鸯,还有两个蝇头小字,正是“淑茵”二字。“快还给我,真讨厌!”我娇嗔一笑,将绣帕从上官黎的手里夺回来。上官黎欠身躺在床榻上,诮谐地念出我的名字:“黄淑茵,”突然噤下声来,呆呆望着我。“先别说,让我猜一下你想说什么?”我凑上前,用绣帕遮住上官黎的嘴。过了稍许,还不见上官黎说话,我取了绣帕,目光柔情似水盯着他的双眸,道:“怎么不说了?”上官黎引逗着问:“你想知道我要说什么吗?”我“嗤”声一笑,不好气地望着:“你会说什么?全是瞎编乱造的鬼话,再不就是唬弄人的玩笑,除此,有什么好说的。”上官黎听完,抓住我的手,用冷厉的目光逼视我:“你知道两天来,我因何事赌气吗?”我顿然一惊,轻挑了一眼,说:“你有公子哥的顽劣气,谁能知道哪根筋抽搐了?快告诉我,不说我可走了。”我用绣帕扑了扑上官黎的脸庞,然后直起身。“不要走。”上官黎轻喝一声,亦直起身。我迟疑不决地回过脸,定定望着。“那天山庄来了一个姑娘。”他说。我陡然一震,内心竟渐渐平缓。“那又怎么样?”我迷茫地问上官黎。上官黎同样目光迷茫,他的声音低而柔,带着一股蛊惑和催眠的力量。上官黎半天后果断地说:“那个姑娘叫琳琅,是我妈给介绍的一个对象。”我听了顿觉天崩地裂,五雷轰顶,眼前一片眩光。一诧那,我的嗓子嘶哑了,仿佛如鲠在喉使我不吐不快。“那,”我微微怯怯,问:“那你的态度呢?”上官黎再一次抓住我的手,紧紧地、牢牢地攥住我的每根指头,信誓旦旦地回道:“海可枯、石可烂,我对你的感情天地可鉴。”话一落,我泫然泪下,嘤嘤哭泣。“不要哭。为什么哭?”上官黎的心猛然一揪,一道横亘在心间的长堤随之顷刻塌陷。上官黎将我轻轻揽入怀里,用绣帕揩尽我的眼泪。“你总是喜欢掉眼泪,总是让我的心也随你难过。”他嘟气说。我垂着头心底像莫愁湖的水,浑碧分辨不清。我依然低声呜咽,上官黎说:“有个叫阿着底的地方,降生一个美丽的姑娘,阿爹阿妈希望女儿像金子一样发光,因此给她起名叫阿诗玛。她渐渐地长大了,像一朵绚彩的花。阿诗玛“绣花包头头上戴,美丽的姑娘惹人爱,绣花围腰亮闪闪,小伙子看她看花了眼”。她能歌善舞,那清脆响亮的歌声,经常把小伙子招进公房。她绣花、织麻样样能干,在小伙子身旁像石竹花一样清香。喜欢他的小伙排起了长队,不过在阿诗玛的心里头,只有他的阿黑哥一个。”上官黎哽咽地诉说,是想用这个故事告诉我一个“信念”。“我知道这个故事。”我望着泪光婆娑的上官黎,一时心乱如麻。上官黎在我额上吻了吻,温存地说:“我们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角,任何力量也不能阻止我们追求真爱。”我轻揉绣帕,将泪痕揩了揩,继而,揩了揩上官黎眸角的泪。我天真地说:“世人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你相信吗?”上官黎紧紧地揽住我的身子,想把力量传递给我,说:“淑茵,我相信。”我感受着一种沁入肌骨和身心的浪漫,内心像有一堆复燃的炽火,将我照耀得无比绚烂。我凝静地享受着这一刻,想要永生永世,想要来生来世。突然,我祈求地问:“我为你有过一个孩子,你一定不会辜负我吧?”上官黎听了,心中着实一凛,紧忙回道:“不会,一定不会辜负你。”我将他的头更紧地贴住我的胸膛,让他倾听我“怦怦”的心跳声,嘴角浮出一抹慰然笑意。上官黎说:“陪同我进庄园里走一走好吗?两天闷在房间里,我快犯浑了!”我应着站起身。
我们走出毓秀楼,步入郁郁丛丛的藕香榭,坐于古香古色的鸳鸯亭下。月光静静地照在树梢上,静静地落在我们两人的脸庞上。月光里,上官黎显得有一点苍白,有一点憔悴。上官黎环望庄园,正前方,见白石崚峋,遍生苔藓,水声潺溅,泻出石洞。近处,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于是笑道:“爸曾说此座园子不吉利,若不是因建起了一座纺织厂,我家就不会搬迁至芙蓉镇,而是在省城里了。”我一脸好奇地望着,问:“是吗?究竟怎么回事?”上官黎嘿嘿一笑,点燃一支烟。“这你就不懂了,不说也罢,”上官黎神秘地吸了一口烟,在空中吞出一个圈。他的目光再次环望,倚墙下长着茂密的石斛、偌竹、葵荏、木槿和茉莉,亭台水榭,红栏石墀,一曲一折环绕藕香榭。俄而,又继续说:“这些树是我爸后来让人栽种。听说,园子里种树能扶正辟邪。”我一听,不竟呵呵笑了:“谁说种树会扶正辟邪?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哩,”我回忆着小时候生活的情景,说:“小时候,奶奶喜好在家门口种桃树,听说桃树能降妖除魔。”
上官黎自豪地说:“香墅岭,由我父亲醵资经心设计,除了藕香榭与兰蕙园,就是后面两处亭子,‘鸳鸯亭’和‘牡丹亭’,规模堪比三个足球厂,聘请的是杭州市政局所绘制的图。”我静静聆听,笑道:“你父亲乃人人敬仰的企业家,所做所为,皆倾注着他的心血、他的智慧。”上官黎望着我,喟叹说:“当初是我从人才招聘大会上挑选你,做我家的家政服务。光阴匆匆,一转眼你在山庄有两年多了,”上官黎抓住我的手,感慨着,“再有一年,你和山庄的聘约就到了。”我一样望着他,听出话中玄机,不免由衷彷徨。我凝视着他的目光,想从他迷茫、忐忑的眼神里寻找答案,却未寻出任何结果。“你相信命运吗?”我问他。上官黎攥紧拳头捂在嘴唇上,心间像被刀割,淅沥滴血。“原来我从不相信命运。直到她出现,直到你出现,我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命运’。”上官黎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继续说:“生命是父母给的,人生造化是天注定的。梦鹂让我领略了何谓‘红颜薄命’。而你让我领略了何谓‘人生知已’。淑茵,”他哽咽了一下,目光闪出凄婉无助之光,“倘若我无法兑现诺言,你会怪怨我吗?”
我茫然听着,不竟悲从中来。为了眼前虚幻梦魇般的爱情,我日夜熬尽心血,如同干涸的河床里徒劳挣扎的鱼儿。为了他能从梦鹂鬼魅般地魂影里抽离出来,我整日如影随形依恋于他。不料弄假成真。可恨姻缘易老,命薄缘悭,两人皆是镜中花、水中月,空欢喜一场。“黎哥,这就是我们的缘份吗?我理解你,大家都要遵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如果有来世,我只愿能同你在一起。”我说着将头靠在他身上。上官黎抚着我的额头,我的脸庞,指尖像触电一样倏忽传入我的心脏。“来世,真有来世吗?好!我答应你。”上官黎微喟着,不由自主的,再发出了一声叹息。他望着我,只见我娇艳的脸庞使牡丹为之失色,娉婷的姿态叫弱柳为之自惭。“听说,人死了回归天堂,你说梦鹂去了哪儿?”我绸缪顾盼,如遇平生,莫名其妙地问道。“这个嘛……她会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永远永远!”“那你说,和你在一起,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缘份吗?”我再次问。上官黎揽紧我的身子,缓缓喘着温热的气息。我苦笑道:“淑茵命贱,这是个虚幻的梦。往后我们各安天命,好吗?”“不!事在人为。我讨厌‘各安天命’这个词。”上官黎目光清透,用鼍愤龙愁的口吻说:“我将努力争取,直到他们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