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有一扇灰蒙蒙的窗。
“一楼是教室、游戏室和食堂,”严福顺语气轻快,“二楼三楼是孩子们的宿舍,四楼是教工宿舍。”
孩子们有些懵。
宿舍……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竟不用睡通铺了吗?
“对了,大家一般都称呼我院长妈妈,你们也可以这么叫喔。”
大家不安地互相看看,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严福顺见状笑了笑,仰头喊道:“德秀!”
塌鼻子也抬头瞥了一眼,这一眼险些没把他的魂给吓掉。只见,刚才还空无一人的楼梯上,不知何时,竟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那些孩子悄无声息地围拢在三楼和二楼的栏杆边,垂着头,面无表情地审视着新人。
其中,一个寸头男孩慢吞吞地走出来:“院长,怎、怎么了?”
“新来的孩子,”严福顺毫不嫌弃地摸摸他的瘌痢头,“你带他们去休息,妈妈还有点事。”
边德秀点点头:“你、你们跟我来。”
见他们走上楼梯,那群围观的孩子哗啦一下全散了,跑回各自的房间,嘭地关上了门。
“他、他们比、比较害羞。”边德秀解释道。
塌鼻子胆子也大了些,试探着跟同龄的德秀搭话:“欸,听说你们这里有肉吃,是真的吗?”
边德秀点点头,结结巴巴地解释了一通,据说经常会有人来“泉边”领养孩子,福顺大妈就会用他们留下的营养费给大家买肉。
闻言,孩子们略微放松了些。看来这个孤儿院的确不错,可能只是管理比较严格罢了。
——比起能吃上肉,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边德秀径直把众人带上三楼。
顺着走廊往深处走,塌鼻子左右打量,突然一指:“欸,为什么只有那扇门是铁的?”
边德秀道:“是、是训导室哦!不、不听话的孩子,就会被送去那里。”
孩子们哦了一声,全都敬畏地看着那扇厚重的铁门。
除了队伍最后的徐文祖,没有人注意到,那个看起来唯唯诺诺的边德秀唇边突然勾起了一抹恶劣的笑意。
“喂,结巴,”徐文祖双手插兜,懒洋洋地扬扬下巴,“什么样才算是‘不听话’?”
边德秀怨怼地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开口:“不听话就是不听话。不、不肯好好吃饭,软、软弱的,或者逃跑的孩子,只要妈妈不、不喜欢的,都是坏孩子!”
孩子们互相看看,有些困惑:这里这么好,还有肉吃,怎么还会有人想着逃跑呢?
困惑归困惑,他们的好日子却是实实在在地来了。
当晚,为了欢迎新伙伴,院长特地煮了一大锅炖肉,里头搁了满当当的辣白菜和粉条,还有一块浓香的筒子骨,馋得人口水直流。
主食是香喷喷的白米饭,大家吃得满嘴流油。
那些原住民孩子依旧很沉默,并不与他们搭话,只是一个个埋头猛吃。
大家也不在意,毕竟肉实在是太香了。
塌鼻子打了个饱嗝,摸着滚圆的肚皮感叹,他这辈子是头一回吃上这么好的饭菜。
“咦,大哥,你怎么不多来点?”
徐文祖才吃了一碗白米饭和两块辣白菜就放下筷子,淡淡道:“饱了。”
“哈哈哈,哥该不会是太久没吃过肉,所以反而不习惯了吧?”
徐文祖扫了他一眼,又看看那锅几乎见底的肉汤,眼神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吃完饭,那些原住民孩子挨个收拾好碗筷,又像幽灵似的消失了。
“真是的,”大饼脸重重地一抹嘴,“看不起谁呢这是?”
宿舍是六人间,比起曾经的大通铺,不知好了多少。孩子们吃饱喝足,又赶了一天的路,纷纷倒头就睡。
徐文祖睁着眼睛仰躺,中途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午夜前后,他猝然惊醒,悄无声息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房间隔音很差,隐约可以听到隔壁房的孩子在夜聊。
“又有……去了训导室,你说新来的那些……”
“嘻嘻,我怎么知道?”
“不是说……领养吗?”
“你见过……”
再之后就听不清楚了,徐文祖静静地坐在黑暗里,良久,他听见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模糊的哭喊。
一闪而逝,就像是错觉。
咯吱一声轻响,似乎有人推开了铁门,紧接着,是拖曳重物的声音,木板嘎嘎作响,隐约还有女人轻快的哼唱。
徐文祖深色的瞳孔在黑夜里闪闪发亮。半晌,他面无表情地躺了回去,放任自己陷入梦乡。
第二天,他们又喝到了昨晚剩下的肉汤熬的粥。
塌鼻子感激涕零,看严院长的眼神就好像是看着一坨会发光的金元宝。
徐文祖皱了皱眉,没说话,仰头喝光了自己的那一份。
严福顺系着围裙走进门,敲敲铁锅,笑眯眯地:“吃得真干净,新来的都是乖孩子呢!”
“谢谢您,严……院长妈妈。”
“哦?要再来一勺吗?”
徐文祖冷眼旁观,她的眼神非常慈爱,似乎生怕有一个孩子没吃饱。
他犹记得在北方老家,家家院子都会养些鸡鸭猪狗,那些村民看家畜的眼神,与此刻的严福顺微妙地重合了。
“怎么了?”她走到近前,笑着蹲下来,“不合口味吗,文祖?”
“没有,妈妈。”他垂眸,“我吃饱了。”
……
几天以来,他们和孤儿院其他孩子一直泾渭分明。
直到有一天上午,塌鼻子他们气愤地揪着一个孩子走进游戏室。
那男孩被用力往前一搡,狼狈地摔在徐文祖脚边,脑袋上顶着十分眼熟的瘌痢。
徐文祖收回看着窗外的目光,扫了一眼,眼中流露出无声的询问。
“就是这小子,是叫边德秀对吧?”塌鼻子啐了一口,“在走廊里偷偷盯着我们笑,还跟朋友讲小话!他那朋友跑得快,我们就把他拎回来了。”
“我我我……嘻嘻,我没有啊。”“边德秀”抬起头,咬着手指,眼神不安地瞟来瞟去。
徐文祖皱眉,微微弯下腰,捏起他的下巴看了看。
“你叫什么?”
“……”
见他不答,徐文祖慢条斯理地伸出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他丝毫没有留力,边德秀面色涨得通红,喉头咯咯作响,两只脚在地上扭曲地蹬来蹬去,似乎随时都会一命呜呼。
塌鼻子欲言又止:“大哥,他……”
徐文祖并不理会,游刃有余地看着那张面孔由红转紫,最后犯了青,直等到那孩子昏厥的前一秒才终于松了手。
边德秀瞬间瘫软在地上,咳得泪水涟涟。
徐文祖很有耐心地继续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孩眼里满是恐惧,挣扎着道:“边、边德钟……德、德秀是我的哥哥。”
“呵,”塌鼻子嗤笑一声,踢了踢他的肚子,“现在你哥不在,可没人护着你了,小子。还不老老实实把你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给文祖哥听?”
徐文祖眼神微微一动,不知想起了什么。
边德钟癞皮狗似的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细声细气地说:“我、我们在打赌……”
“赌什么?还不肯说吗?”塌鼻子作势要打。
边德钟蜷缩起来,双手护着头,带着哭腔尖叫:“我说!我说!赌、赌你们、你们新来的最后会剩下几个……”
“这是什么意思,你给我好好地说明白了!”
周围的孩子全都围了过来。
徐文祖垂眸,人群中央的边德钟正抱着头,一边抽泣一边辩解,不时被旁边的大饼和塌鼻子踹一脚。
——你哥不在,可没人护着你了。
他突然感到一阵烦躁,跳下窗台,推开嚷嚷着的孩子们往外走去。
边德钟还在惨叫着,喊道:“真、真的……就是赌你、你们什么时候会被领养……”
徐文祖懒得再听,跨出了教室。
晚餐时分,塌鼻子惴惴地靠近他:“大饼那小子刚才打人的时候不巧被院长看到……他被关禁闭了。”
徐文祖环视一周,果然不见了大饼。
其他孩子大概是因为下午听了边德钟的话,都有些蔫蔫的。
——孤儿院有一间训导室。
——听前辈说,那些不乖的坏孩子,都会被送去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