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担心。
这话她经常对曹明子说,很奇怪地,这可能是她对曹明子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曹明子的同事和下属们都很熟悉基本每天下班都来接她的车。甚至偶尔深夜加班出来,这辆车还能停在门口等待。毕竟人家私生活与公务无关,于是大家只是当作小小八卦议论。随着曹明子往日同学成为今日人脉,在公务上来来往往,人们渐渐知道了那是汪袤云。汪袤云名声在外,大家议论得更多,以艳羡和好奇为主。
2010年六月的某一天,曹明子带着团队在公司加班。忽然有人准时将送晚餐过来,曹明子还没来得及问,送餐的还说这里有给曹明子女士的香槟——大家正在惊诧,曹明子想起来了,今天是她们的纪念日。汪袤云不是也在加班吗?一整天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十点走出办公楼,汪袤云在楼下等着。曹明子刚上车她就问香槟好喝吗,曹明子说好,又道:“可你这是陷害我办公时间喝酒哦!”
“怕什么,你这是加班时间。”
“下次有这样的好东西,你别送公司来。”曹明子说,汪袤云以为自己做错了,转过头去,却见曹明子的笑容再夜色中温柔妩媚:“咱们俩回去庆祝不好吗?”
“好啊,那你今天晚上给我准备了什么庆祝吗?比如……”曹明子伸手就掐她。
曹明子有没有给她准备特殊的礼物不重要,汪袤云关心的是今年曹明子的生日她应该做点什么。2010年了,曹明子三十岁,她虽然一点都不觉得三十岁老、更不希望曹明子这样觉得,但她的确觉得这是个重要的年龄界限,尤其对于感情而言,她想给曹明子一个保证。
为此她认真筹划着如何给曹明子庆祝生日,以及买哪一款戒指比较合适。顺着这个逻辑,那就应该是首先给曹明子买一个钻戒,然后给自己买一套房子,然后再跳槽——按照目前她和曹明子计划的,各自去新的互联网公司,从中层进入高层——然后再和曹明子回家见父母,然后就是剩下的一辈子。
后来,房子买了卖了又买了,使得汪袤云身家可观。跳槽也是顺利的,甚至她们各自都完成了二度跳槽,彻底结束为被人打工的人生阶段。戒指当然是准时买的,也是准时送到曹明子手上的,然而最后曹明子把它留在了汪袤云家里,没有带走。
“我和你妈掉水里”这个问题很小气,很无意义,但它反映了一个任何时候都可能存在的重大问题:你最爱的人们彼此可能成为对立的双方,甚至具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如何处理这个大麻烦特别考验人。有的人的处置方式是晾着,有的人和稀泥,有的人作到里外不是人,有的人残酷地自己二选一。还有的人艰难地试图促进双方对彼此的了解。
选择本身的正确与否可以决定一部分的结果,仅仅是一部分,有时候也看时机是否正确。有的时候适合拖延,有的时候适合敷衍,有的时候适合同心协力。可惜时机是人所不能控制的,汪袤云和曹明子都没有选择。她们大概以为她们有。等她们后来真的有了,又认为自己没有,一意孤行地走下去了。
曹明子的父母催婚,理由有三:老两口眼看着女儿一人在北京奋斗多年,也接受了女儿要留在北京的事实,却始终没有办法把自己安定下来,可能是因为太忙没时间兼顾个人感情,他们担心女儿孤单、老来寂寞;后来对北京的房价有所了解之后,更觉得女儿应该赶紧找个合适的人结婚买房,这样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在北京奋斗了。为此,老两口来北京看望过曹明子——闹得汪袤云大动干戈地暂时搬家一阵子——又不断地电话轰炸。曹明子和汪袤云已经是老江湖,敷衍父母对她们来说并不难,只是烦。
当曹明子的父亲被诊断为肺癌的时候,她在两个跳槽备选中选择了那个有希望分得大量股权的创业公司,这样她可以支援家里更多。汪袤云有意一起,被曹明子拒绝,理由是此刻还不合适,她也懒得去解释是怎么回事,更不想在危险关头再去给父母增加烦心事。
汪袤云其实不喜欢曹明子用“烦心事”这三个字来形容曹明子父母眼中她们的关系,但后来她原谅了这一点。她所没有原谅的,是自己当时考虑跳槽到哪里的时候,也选择了一个很有前途但是很忙的地方。
如果没有选,也许她时间会多一点?至少不那样忙,至少可以多一点耐心,至少能够在曹明子被各种压力折磨得锋利莽撞的时候,变成一个不会被戳破的沙袋。
世上的事没有如果,她只是一个被扎得到处漏沙子的沙袋。
有时汪袤云出差,曹明子独自在家一阵子;有时候曹明子出差,汪袤云独自在家一阵子;有时候两个人都不在家,首先回家的那个人会发现冰箱里有的食物已经放得腐坏了。曹明子的飞机多在一早,她起来时轻手轻脚,汪袤云一开始还会醒,后来根本不知道,醒来身边是空荡荡的。而汪袤云的飞机时不时涉及到出国,总是在深夜一两点,曹明子总是告别了她之后自己独自入睡。
和同事以及合作伙伴的沟通越来越多,和最亲爱的人的沟通越来越少。希望依靠已有的默契过下去,却引起争吵。人啊,就是这样贱,对最亲爱的人的容忍总是最少,我们都想在爱情关系里做一个孩子,耍小性子,闹小脾气,要求对方容忍自己纵溺自己,却不一定意识到或者愿意做对方的监护人。
海獭那个比喻,正确也错误;错误是在于,成年海獭是依靠水草绑住自己的,只有雌性海獭会牵着孩子的手。
两个人都曾于深夜回来——或者是提前,或者是延后——留在家里的那个早已睡着。
汪袤云记得有一次出发之前,她和曹明子吵了一架,起因她忘记了——像是一种关于记忆的自我保护措施——反正是她很烦躁曹明子也焦虑,从芝麻绿豆的小事开始,一直吵到曹明子不愿意她帮助曹明子的父亲治疗,她感到很失落和不愉快,质问曹明子为什么;曹明子始终躲避这个问题,被问得实在烦了,愤而反击道,我不需要你的钱是因为钱不是问题,问题是这是不治之症,我想要他活下去但我不能!
“我不需要你的钱!我需要的你也无法给我!谁也做不到!”曹明子很少这样生气。汪袤云的心里羞愤又失落,也找不出话说,眼看时间要到了,飞机不等人,只好出发。
回来的深夜三点,她走进卧室,看见曹明子的背影。
我爱你啊,我为什么还要让你不开心?
她走上前,轻轻搂着曹明子,亲吻曹明子的额头,轻声地说对不起。曹明子睡着,并未醒来,她在旁边躺下,感觉自己的心也一片一片地剥落。
她在心里说了很多个抱歉,很多个,很多个。
数年后有一次,汪袤云与曹明子说起当时连着戒指一道给曹明子誓言,以及后来对誓言的违背。
“我说我想要对你好,一辈子都那样好,我会好好工作,直到有一天我们可以去过无忧无虑的生活,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直到一起平静地老死。”
曹明子点头。汪袤云垂下眼神,继续道:“我没有做到。”即便其实她真正想说的是,我们没有做到。
曹明子摇摇头,问:“那些话你对别人说过吗?”
“没有。”
“那就不算没有做到。”
汪袤云当然知道曹明子是什么意思,这也是一种好意吧,她想。
但是我做不到了,明子,我们都可以平静地死去,我们都已经获得了自由自在,只是我们不能一道,我要走了。
2011年年底,初冬天气不好,总是雾霾。汪袤云和曹明子吵架的频率越来越高,总是她希望这样帮助曹明子的父亲,曹明子拒绝,认为这样不妥,那样做更好,二人便就哪一种做法更好起了争执,忘记这是在家而不是在创业成长期的公司。渐渐变成关于身份和关系的争论,渐渐变成关于别的小事的指责,渐渐变成毫无意义的争吵。两个人都曾在争吵之后默默哭泣,却无法改变这个循环,好像坚持的力量都拿去工作了。
终于有天,汪袤云要出差,曹明子的父亲的病情有所恶化。汪袤云建议立刻如何,然后没有耐性地说费用她来就行,曹明子依然拒绝她的帮助。汪袤云气急败坏,曹明子懒得解释,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汪袤云头也不回地出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