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之后,黛玉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觉,总是担心宝玉的伤势如何,忽然,外面春纤好像在跟谁说话,不一会儿,一个轻悄的脚步声进了外间。
黛玉此时躺在床上,但屋里并未点灯,她便问道:“是谁?”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黛玉听出来那正是晴雯,问她有什么事,晴雯回答说是二爷让送两条帕子给姑娘。
黛玉不由得奇怪起来,一时没有想明白是什么意思,就对晴雯道:“做什么送帕子给我?这必是人家送他的吧,若是上好的,让他留着自己用,我一时还用不到这个。”
晴雯笑道:“不是上好的,就是家常半旧的。”
黛玉越发纳闷了,只得叫晴雯先把帕子搁下回去,晴雯自己也是一头雾水,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黛玉将那两方帕子拿到面前,细细揣摩片刻,忽然恍然大悟,不觉神痴魂醉。
所幸的是,自己平日里认他是个知音,他果然不负自己所望,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两条帕子之中蕴含的情思,细品当真是令人沉醉。
如此私相授受之举,其实并不合规矩,但黛玉此刻哪里去想那么多,就是想到了,她也不会在意,只顾着翻来覆去地看那两张帕子,一时心潮翻涌,整张脸都热得通红,她再也睡不着觉了,起身走到桌边,提笔在帕子上写了几首诗,方才渐渐冷静了下来。
她这一激动不要紧,却引得绛珠担心万分,看黛玉满面通红,这冷热交击之下,不生病才怪呢!她趁黛玉一写完诗,就赶快吹熄了烛火。
黛玉知道是她所为,却也没有说什么,她将那两块墨色淋漓的帕子放在枕下,只觉得再安心不过。
然而,黛玉身上的病,却由此而重。
第26章 补天石与绛珠草(十一)
自从与宝玉心意相通之后,黛玉就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 往日的那些小儿女之间甜甜蜜蜜的小别扭甚至都不怎么闹了。
绛珠欣慰之余, 颇有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心态,在这样的心情中,似乎贾府的生活都变得多姿多彩起来。
一会儿接待一下刘姥姥, 一会儿写写诗, 一会儿教一教香菱, 没事了还偷偷开个宴会, 真是不能更快活了。
却不料近些日子碰上一桩丧事,东府的太爷贾敬去世了,一应的各种娱乐便都停了,黛玉这日闲坐在潇湘馆中,随便翻几页书,看到书中那些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遇颇令人感慨,一时兴起,便作了几首诗, 寄托自己的所思所感。
宝玉正巧来看黛玉, 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压在砚台下的纸,黛玉阻拦不及, 被他抢着揣在怀里,笑道:“好妹妹,赏我看看吧。”
黛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呀,每次都是一来就混翻。”
这时宝钗也走来:“宝兄弟要看些什么?”
黛玉便讲了,又埋怨若是教外人看见了怎么了得, 急得宝玉慌忙分辨,妹妹写的东西,他向来都好生收着,绝对不会被外人看见。
宝钗听了这话,点头称是:“林妹妹这虑得很是,自己写写看也就罢了,若是传扬开了,反而不美,这些都是小道,女子还应以贞静为主,自古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倒还好些。”
宝玉和黛玉听了这话,暗中对视一眼,宝玉悄悄吐了下舌头,黛玉俏皮一笑,她知道宝钗是真正的好意,才对自己说这些话,只可惜,自己与她的志趣不投,但却不能不感激她这份情谊,毕竟,在宝钗的价值观里,这是真心在为黛玉好。
三人又一起看了一遍黛玉的诗,记的是历史上的五名女子:西施、虞姬、昭君、绿珠和红拂。
这几人里,前四个俱是红颜薄命,只有最后一个红拂,慧眼识英雄,黛玉这首诗的格调也格外高昂,盛赞她为“女丈夫”。
宝玉看了赞不绝口,又道:“妹妹这诗,恰巧作了五首,何不命名为‘五美吟’?”便自作主张地提笔写下,宝钗亦是赞叹不已,道黛玉的诗命意新奇,别开生面。
黛玉让他们俩赞得脸红,正好这时有人回道琏二爷回来了,三人便一起向外走去。
宝玉故意落在后面,悄悄对黛玉道:“妹妹的诗,只怕最后一首,方是妹妹真正的志向?”
黛玉眼中流露出一丝喜色,宝玉对她的了解,真是无处不至,但她一点也不想表现出来,只轻声道:“知道了你还说什么!”
是的,尸居余气怎能拘束得了女丈夫呢?
因着贾敬的丧事,湘云也来到了贾府,和黛玉一同居住,看了黛玉此诗,也是赞不绝口。
只是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悄悄对黛玉说:“林姐姐……我看过你之前写的那些诗之后,有个古怪的想头……只是怕说出来,你生气。”
黛玉揪了揪她的脸蛋,笑道:“你倒是说来听听。”
湘云撅了噘嘴:“那……你可一定不能生气。”她小心地问,“林姐姐,你……是不是想离开这里?”
黛玉吃了一惊:“为什么要这么说?”
湘云道:“姐姐诗里的志气,难道不是想出去,避开这些陈腐余气么?我倒是没想到,林姐姐也有这样的志气……唉,只可惜我们是个女孩儿家,若是个男孩儿,想去哪里不可以?”
黛玉默然,她倒也并不是如同湘云所说,多有志气:“云妹妹,你说错了。”
她轻声道:“我并不是多有志气,我只是……想独善其身罢了。”
湘云瞪大了眼睛,黛玉继续道:“我没有那般宏大的愿望,也并没有想做出什么功绩来,我既不达,自然不能兼济天下,只能做好自己,便如我们,就是想做好自己,也是难上加难。”
湘云听了这话,半晌方道:“怪不得四妹妹与姐姐要好,原来,姐姐也是个出世之人。”
黛玉笑道:“我算个什么出世之人,也不过是过一日算一日罢了。”
绛珠在一旁听着这两个小姐妹的喁喁细语,忽然觉得,尽管她们都是虚拟的人物,活在一个虚拟的世界,可是她们的情感和经历,却比一般人更加真实,她们的思想,甚至也更深刻。
她作为彭瑟瑟,忽然开始扪心自问。
“我被卷入这场考试中,但自己又做了些什么呢?我是真的努力过,还是在混日子混到及格就行了呢?经历是虚拟的,可是感情难道不是真实的吗?我就算知道这些,自己又改变了些什么呢?”
这一系列的问题甚至让她自己都有些懵了,在这个夜晚,她开始真正地思考这场考试的意义。
黛玉自顾自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她也听说了府里最近一些事情,最大的不过就是贾琏的二房奶奶让凤姐迎进府里了。
人人都私下纳罕,为什么凤姐这一次这么贤良淑德,主动带进来不说,连贾赦赏给贾琏的丫环秋桐也一并热心笑纳,给屋子给丫头的。
这些算是哥哥房里的私人事情,黛玉一个未嫁的女孩儿也不便多嘴,那尤二姐她也见过,是个花作肌肤、雪作肚肠的人,看着就是一副柔柔弱弱的姿态。
而那个秋桐可就真的不好惹了,一脸的精明神色,黛玉心下暗暗叹息,尤二姐这般的人物,怎么可能在秋桐身边好过,更何况,还有一个凤姐。
虽然她表现得如此贤良,但黛玉深谙她的本性,知道她是绝对不容卧榻之侧有人酣睡的。
果不出所料,忽然有一天,尤二姐就莫名其妙地去世了。
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只知道她小产了一个未成形的男婴,黛玉虽不明就里,但也隐隐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从凤姐略含得意的笑容里,她看出贾府中隐藏的污浊。
也就是在那一天晚上,她的梦里,第一次出现了绛珠和阿瑛。
她好像天生就认得这个穿着绛色衣裙的女孩:“你就是绛珠吧。”
那个女孩眼睛里冒出喜悦的光芒,拉着身边的少年:“你看!林妹妹认得我!你赌输了!”
那少年无奈道:“好吧好吧,算我输了,你要怎样说便是。”
绛珠笑道:“我要你答应帮我,不管我做什么,只要我用这次的事情,提出一个请求,你就要帮我。”
“具体什么事情,我还没想好,想到我再告诉你。”绛珠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