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太医忙摆手客套,表示要赶回去煮药,先行告退,只留贾优在里面看着。他教了贾优许多东西,尤其是妇人产子这一章,要她反复浸习,因为她毕竟是个女孩,一来接生时方便些,二来若自己哪天眼睛一闭没了……贾优也可以养活自己。
他看看越来越深的天色,心里浮起一丝忧虑,自己生于乱世,见过太多倾覆之事,也见过太多囚禁在内宅的女儿,不想把贾优嫁入哪个世家,只愿她如男儿一样自食其力,平平安安做个医官,可现如今风雨欲来,才发现她身边竟没个能顶住事情的男人。
他看了看贾优脸上倔强的书生意气,后悔自己平日对她保护太过,心中的忧虑又增了七八分,不知白家那个小子现在何处,有无婚配,他和贾优一起长大,为人仗义,应该不会嫌她年纪大。
碧玺发现贾太医亦忧亦喜的神色,以为沈昭仪不好了,心想既然到了和辉宫,就应当进去看看,况且她就要生了,上去关心一下也好,便拉着小玉梳迈入侧殿。
“娘娘气色好多了。”碧玺顺势扶起沈昭仪,笑道:“娘娘想吃什么,让小玉梳去做。”
沈昭仪勉力支撑着坐起,靠上她递过来的垫子,笑道:“怎好麻烦二位,我不饿。”她这几天都只能躺着,背上起了湿疹,痒得厉害,但不能抓,也不能敞开了晾,十分难受,常常在睡梦中被痒醒,但好在就要生了,若是个儿子……她笑道:“我哪有这么娇气。”
“这怎么行,生产前一定要多吃些才好,这可是太医吩咐的。”碧玺征询似地看向贾优,贾优点点头。
碧玺满意地说:“那么水晶蹄膀、红闷肚儿,金虾鱼卷子、荷叶鸡各一小碟子,要温热的不加盐,劳烦玉梳姐姐亲手煮一份来。”
“是。”小玉梳应下了,笑道:“是不是还应该烧些热水?”
贾优点头道:“是,多烧一点吧。”
“嗯。”
小玉梳刚拎着裙角,准备开门,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她吓了一跳,把搭在门槛的手又缩了回来。
沈昭仪竖着耳朵听,担忧道:“怎么了,又出事了吗?”
“娘娘稍安,奴婢这就去看看。”碧玺按住心里的惊讶,掀开帘子,突然电光一闪,把屋子里飘荡着的红色纱照得惨白。
碧玺笑道:“没什么,是下雨了,大家跑来跑去找地方躲雨。”
“那就好……”上次兵变着实吓人,沈昭仪悬着的心终于没有全部放下,腹痛却更加厉害了:“快,快宣太医。”
贾优隔着帘子,抚着她的脉象说:“娘娘不要慌,没有这么快的。”
沈昭仪疼得打滚,却不敢喊叫,苦道:“那……那也得宣太医啊……”
“我这就去!”小玉梳再次准备开门,忽然一声惊雷,打断了她的话语,却激发了东边的喊杀声。
贾优站在窗前,透过竹帘惊道:“等一下!”
沈昭仪也惊道:“这……这……太庙起火了吗?”火舌从东边开始,顺着回廊的雕花,一寸一寸蔓延到了太庙,又顺着一棵老松,爬呀爬呀,跑到了奉天殿。
奉天殿后面就是谨身殿了。
沈昭仪拖着肚子,哭道:“皇上呢?”她恨不得冲到谨身殿看看,可是睡得久了,腿脚发软,刚迈出一步便坐倒了。
“当心!”贾优扶她坐下,左看右看,这屋里只有自己一个“男儿”,便硬着头皮说:“我去看看。”
可是他是这屋里唯一的医官啊,沈昭仪临盆在即,不仪离开,小玉梳弱弱地举手道:“各位不要着急,我好像看见暗卫营的人了……”
是寒栖,于熊熊燃烧的烈火前,她一眼便看见寒栖正提着剑,带人往这边奔来。小玉梳安慰道:“他是皇上身边的人,一定是奉命来保护娘娘的。”
真的吗……皇上还记得她?沈昭仪不肯坐,非要挣扎着站起来,亲眼看一看。
小玉梳肯定道:“真的是他,他跑起来的时候,头发是往后飞的。”
谁跑起来的时候头发是往前飞的呢,小玉梳解释道:“反正……我没有认错就是了。”
她下意识地理了理衣领,忽然想起自己只戴了一只珊瑚珠耳环,心里顿时有点懊恼,那珠子着实漂亮,衬人脸白,可惜寒栖看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评论我看到了。
第57章 戒尺
快锋站在火前,像一道屏障,将谨身殿拦在身后。
他身旁站着十几个暗卫,跟随他的手势一起跃起,将松枝斩落,又以飞快的速度在四周洒上水和黄土,将木头浇湿,不让火烧过来。
“你们两个,把大皇子和二皇子带过来。”他面无表情地点了两个人,又把寒栖派到了沈昭仪那里,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谨身殿是有密道的,实在不行,他们就护卫皇上脱身。
“哟,你怎么穿成这样?”
哪样?是赵水簪的声音,他皱眉道:“哪样?”他每天早晨陪老师上朝,不穿青色的官服,难道能穿黑色的夜行衣?只是这衣服颇为宽大,是盘领右衽的,袖宽三尺,衣角更大,热风一吹便向后鼓起,看上去气势汹汹的,十分嚣张。
赵水簪觉得好笑,趴在窗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就像他当初看自己点朱唇、穿宫装一样。
“其实你腰间有个束带,是乌角的,可以把它束紧些。”
什么乌角,他已经是正四品了,用素金的,再往上便是金钑花、花犀和玉带。
“你怎么只绑了束带,乌纱帽呢?”
快锋不满道:“赵水簪守在殿里,护卫皇上,不得有误。”
“是!”赵水簪抱拳领命,心想这还用得着你说,我当然会一直守着他。现在她已经不是淑妃了,没办法狐假虎威地使唤快锋,但又不想他在这里白费力气,只笑道:“不要担心火,乌云这么厚,马上就会下一场大大的暴雨。”
她话音刚落,老天便很配合地下起了瓢泼大雨,砸在檐上,压住了方才还吐着芯子的火焰。就知道,陛下是真龙天子,水火不浸。赵水簪毫不担心,仰头看天,笑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快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屋檐上蹲着一只猛兽,浑身长满了鳞片,也长着狮子的尾巴和龙的脑袋,宫中石刻很多,每个都寄托着独特的寓意,他从没留意过,不知道这是什么。
“这个叫押鱼,生活在海里,能喷出水柱,着火时就会跑出来下雨,一会就把火浇灭了。”她指着金瓦上的异兽,数道:“这个是龙、这个是凤、这个是狮子。接下来是海马、天马、押鱼,狻猊,它们掌管水火,能开疆拓土。再往后是獬豸、斗牛和行什,负责守土镇宅,可厉害了,一切魑魅魍魉见了它们都要退避三舍。”
她入宫以后成天看话本子,是不是把脑袋给看坏了,快锋反问道:“我刚才让你干什么?”
“你让我守着皇上,我已经领命了啊。”
她美目流转,又瞥了一眼神兽,觉得自己也像其中一个,化作石像,守望君王。其实这些都是皇上教她的,初入宫时,她不用练剑,成天无所事事,觉得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白天怎么这样长,皇上发现她常常对着天空发呆,便引她看屋檐,以这个为题,说了许多话。
赵水簪趴在窗前,托腮道:“可惜陛下这会不要我陪着,要把我们都赶走。”
方才他已经下了十几道圣旨,将效忠自己的人一个个贬出京城,齐首辅知他不想再战,要放大家一条生路,颤抖道:“陛下认输了?”
风雨欲来,皇上觉得闷闷的,放下朱笔说:“把窗户打开。”
宫人忙拉起竹帘,推开正对着他的一排窗。他身后空荡荡的,那个常陪着他的公公已经不见了。
王公公是第一个走的,他陪了东宫大半辈子,早把生死交到了他手里,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走呢,可是他是那么地了解皇上,知道他不只是要放他走,更是要安抚自己不安的、柔软的、本不该存在的良心,王公公拭去老泪,终于应了他。
“两侧的也都打开。”
一阵雨气袭来,吹散了案上的书页,也驱散了压抑在他胸口的烽烟。
皇上摁住正在写的那张,想了想,提笔道:“你屡次犯上,惹得众怒,念在年迈,就回乡间养老吧。”
齐首辅跪道:“罪臣上不能辅佐天子,下不能牧养黎民,进不能屠奸,退不能守拙,既侮辱了圣人的教诲,又辜负了先帝的托付,一生犯错何其多也,之所以苟活到今日,不过是还有两件心事放心不下,要一一做完交代,陛下不必为臣谋什么后路,也可省些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