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到杨飒的房间,他浑身湿淋淋的,锦年还没来得及说话。杨似是力气透支,倚靠着柱子骤然滑坐下来。他捂着胳膊,冷汗涔涔朝她看过来,一双眼眸里是宛若受伤野兽的目光。
原来方才是在逞强,孟锦年只能蹲下来,帮助他撕开衣裳。
伤痕颇深,皮肉外翻,撕开的衣袖也被鲜血染红。
“你猜偷袭的人是谁?”他竟然还有心情说话。
孟锦年猛地拽紧绷带,杨飒蓦地倒抽一口冷气,抬眸却只见她平静的面容。
见她没有回答的意思,杨飒又道:“你不猜,是因为猜不到,还是不想说?”
他眼眸幽深,透出一种意味深长。
孟锦年扫了他一眼,低头将绷带缠住:“与我有关系么?”
杨飒望着她,忽然冷嗤一声,倚靠着柱子道:“我原以为,他是个识时务的人,却没想到他只是等待机会卷土重来。”他闭了闭眼,沉了声音,“是我大意了。”
鲜少见他如此干脆利索地认错,孟锦年不禁望了他一眼,大雨中他毫不犹豫让她先去救军卫,而自己忍着伤口转身。
“归林居距离云州府有一段距离,谁也未曾想到,卓栾居然会跟到这里来……”孟锦年收拾剩下的工具,顿了顿,又道,“他不是一般人。”
杨飒颇为惊讶地直起身体,盯了她一会儿,片刻后笑了:“你果然知道……”顿了顿,又挑眉道,“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安慰我?”
清晨故作不认识的,可是他。
难不成一场大雨,便冲走所有的记忆。
孟锦年没搭理他,只是继续动作。
杨飒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冷了一些:“我们的人受伤了,幸好,他们也没有得逞。”
她迟疑了一瞬,皱眉道:“那些人犯了什么罪?”在云州府山上,看起来也不过是寻常村民。
“他们都是逃兵。前两年被卫所所征,后来逃跑,上山为匪为祸一方。”杨飒懒洋洋道,忽然一顿,又朝她看过来,“我还没问,你那时候如何逃走的?混乱刚起便人去楼空,你的动作倒是快。”
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语气说不出是讽刺还是欣赏。
“你怎么知道的?”锦年盯着他,挑眉反问,“难不成,当时正值危乱之际,杨大人还有空看了看?”
杨飒像是被人戳到什么,骤然语塞,别过脸去,冷冷道:“我负责剿匪行动,自然知晓你的行踪。”
孟锦年瞥了他一眼,拿起绷带与药物,刚起身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方才她也置身于雨中,虽然撑了伞,但伞落后大半衣衫湿透。一心为杨飒治伤,她竟然忽略了这些,与此同时身后忽然传来杨飒的声音。
“孟昭——”
孟锦年的心蓦地一跳,就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响起,略带嫌弃与讽刺意味:“男子汉大丈夫,若都像你这般单薄,怕是大兴江山就要被胡人的铁骑给踏平了。”
都这个时候,还不忘讽刺她,方才雨中的杨飒仿佛只是幻觉。
孟锦年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侧头:“大兴的江山,只要有杨大人如此的人物,怎会被踏平?”说完不再停留。
出门转弯的刹那。
杨飒的幽深的眼眸正望过来,他倚靠在柱子上,他一只手放在胳膊的绷带上,朝她看过来,神情懒散而放松。
雨声沙沙,水流顺着屋檐而下,如同断了线的珠子。
回到房间,孙绮波吓得够呛,不断回想横在雨中地面上的尸体,望着她艰难道:“真的死人了?”
孟锦年解开扣子的动作一顿,回想起那几句尸体,竭力咽下喉间的翻涌感。点了头,“这很寻常,你要习惯。”
孙绮波咽了口唾沫,强撑着道:“这路上都是如此危险?”
以往虽有过险境,距离鲜血却不曾如此近。实则最危险的一次,恰巧被她遇上。
“我早说过,路途很危险。”她脱下湿了大半外衫,“你要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孙绮波苦着脸,她轻咳几声:“其实你早该叫我的,好歹我也能施展两下。”
外强中干,佯装坚强。
孟锦年低头笑了笑,一本正经道:“刚好,方才杨百户说那些人说不定会去而复返,届时你也可以大展身手。”抖了抖衣袍,还是扔在木盆里。
孙绮波的动作骤然一停,双手紧握着剑鞘,神情惊惧:“你说真的?”
孟锦年笑了笑:“开玩笑的。”顿了顿,又想到杨飒开玩笑的神情,迅速敛去笑意。“至少今晚,应该不会再有事了。”
“说起来……”孙绮波忽然凑过来,试探道,“你跟那个杨百户,到底什么关系?”
孟锦年的脸色淡了些,用发带绑住长发:“没关系。”
“是么……”孙绮波似乎不信,她转身坐到榻上,“可我觉得不太像,他知道你是姑娘家吗?”
她不想多谈:“不知道。”
孙绮波纵然好奇,也不好探问。一夜疲惫,她们都淋了雨,于是清晨叫伙计送来热水,准备沐浴休整。杨飒的人有些受伤了,势必要多待两天养伤。奇怪的是,翌日清晨发现客人走了一大半,而后院的血迹与尸体也被利索地清理干净。
对面的门没有任何动静,想必经过一夜戮战,杨飒还在休息。
那么整理这一切的,就是戴江了。
孟锦年先洗澡,孙绮波昨夜淋湿得不多,先下去用早膳。她脱下昨夜换上的亵衣,伸手试了下水温,不烫不热刚好。置身其中,神经才放松了些。片刻后,轻微的铃声忽而响起。
她刚睁开眼睛,一把锋利的小刀横在脖颈前,紧接着,一个宛若铃声一般清脆的声音传来。
“我该叫你孟昭哥哥,还是姐姐?”
声音清脆熟悉,还有昨夜卓栾的偷袭。
锦年没有动:“阿铃,是你吗?”
“你为什么要和他一起,出卖我们?”阿铃的声音低而尖锐,她穿了件藏蓝短衫,绕着浴桶慢慢走到锦年视线里。
卓栾已经退走,阿铃来这里,想必是自作主张。
“我与他不是一道的。”
阿铃冷笑道:“哦,那为什么你还帮他们治伤?”
“阿铃——”锦年提高了声音,盯着她淡淡道,“当初纵然我被你爹挟持,不也与我师父一同,救治于你。如今我与他们既然在同一个客栈,治伤也是顺手为之。”
阿铃刚要反驳,忽然一怔,拧起眉头:“你说什么?你不是我阿爹请回去的吗?”
孟锦年直视着她:“你真的不知道么……”声音顿了顿,又道,“原本,这话不该由我来说。你爹带着那些逃兵,占据山头,劫掠过往行人、客商,并且将人掳到山上。我,还有他,都是被挟持上去的。”
“我不信!”阿铃气急败坏道,她手中的小刀往前一步,咬牙道,“你在花言巧语。明明是那个姓杨的,抓走了他们。他们以前根本吃不饱穿不暖,还差点饿死,是我阿爹带着他们打猎。我们生活得很平静,若不是你们来了,他们怎么会被抓走?”
锦年闭了闭眼,平静道:“你这个年纪,也该懂事了。”
阿铃神色变幻,紧紧抿着唇。
“我不信你丝毫未曾察觉,你阿爹的特殊之处。”山上虽种有庄稼,他们亦经常外出打猎。“你阿爹猎的是人,他们是山匪。”
“山匪”二字一处,阿铃骤然脸色煞白,她胸口剧烈起伏,神色挣扎。
锦年继续平静道:“你所谓的叔叔伯伯,都是逃兵,他们原本在军队的卫所,却成了逃兵。而杨……百户,就是特地前来逮捕他们的。”见阿铃神色动摇,她又添了一把火,“换言之,你们才是官府追杀的逃犯。”
最后一句宛若重锤,阿铃倒退一步,神色无措起来。
说起来,她也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锦年心中一软,轻声道:“是非对错,在你这个年纪还很难理解。如今未曾有别人见到你,还是赶快离开吧。”
阿铃神情犹豫,她又举起小刀对着锦年,咬牙道:“那……你没有出卖我们?”
孟锦年叹了口气,道:“当时,我亦是身陷囹圄。混乱起来,我只能趁乱逃走。除此之外,你觉得……我还能做什么呢?”
阿铃神色松动,她慢慢收回小刀。
锦年的心刚落下,却忽然有人敲门,“嘟嘟嘟”三声。阿铃骤然望过去,猛地逼近,锋利的刀刃对着她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