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见上官仪将头埋进臂膀之中,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范思源又是忍不住一番大笑,“不过,这样的傻,并不惹人讨厌。”
范思源将盛葡萄酒的夜光玉盅放了一只在他眼前,又叫人拿了一壶封存好的葡萄酒,对上官仪笑道:“承蒙抬爱,如果上官大人不嫌弃,这壶酒,和酒器,就送给你了。”
“不是说酒钱不够?”
“今天的不够,以后的够了。”
范思源死的时候,刘珩答应帮他除去崔家的势力,而他的朋友翠黛绾,似乎并没有因为被欺骗而恨极了他。
对于生性洒脱的人来说,死并不可惧。
在倒在泥土中之前,他的脑海中闪过一生中遭遇的人和事,曾经的家人,故土,崔家妹子的信任,还有,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没有来得及告诉他自己的底细。如果有机会,多想亲口嘱咐他一些话,“辅佐刘珩没有错,这个人不是池中之物,日后定能成大事,论谋略才思,也是你们大萧之福。可他为人冷漠,手段残酷,除了他最看重的东西,他人的性命未必被放在眼里,要当心自保,上官大人。”
他算是什么呢,挚友?可他连自己的底细也不知道,过客?却会在这一刻想起他……
可上官仪是知道的,作为太子刘珩最信任的几个门客之一,对于欣月楼的财源流向,胡人刺客在推/翻奸/臣崔文弼的过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上官仪常常自责,常常抱愧,对被当作棋子的范思源,对被蒙在鼓里的太子妃。
范思源永远也不会知道,在他死后一年欣月楼的废墟之上,重建新的楼阁之前,有一个木讷寡言的人提着一壶葡萄酒,拿着夜光玉盅,对着欣月楼的一片焦土彻夜长谈。
饮到兴处,放声唱道:“酒法众传吴米好,舞衣偏尚越罗轻。动摇浮蚁香浓甚,装束轻鸿意态生。阅曲定知能自适,举杯应叹不同倾。终朝相忆终年别,对景临风无限情。”
这世上心有所顾者,没有一个不孤独。
第55章 番外04 月轮西沉晓寒侵
现在仅仅是初秋,天气并没有那么寒冷,白日里的阳光甚至还残留着热毒。
但阳光照不透这里,崔嵬此刻只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气。
大理寺的天狱之中,累月关押着全国的要犯,盘旋不去的戾气和犯人临死前的哀怨,森森寒气沁入了牢房的黑铁中。
令人肌肤发冷,心里打颤。
饶是崔嵬这种阳气十足的统军将领,行至此处,也是忍不住蹙眉。
他来看望行刑前的梁王。
崔嵬心头一紧,梁王从小过得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从来没有吃过苦,封平的气候虽然严酷,但梁王府也是锦绣之家,落魄到今日的地步,实在令他心有不忍。
“崔嵬?”
倒是刘昶先喊了他一声。
崔嵬回过神来,打量着梁王。只见他依旧是一袭白衣,眉目清秀,高华气派,只是比从前清瘦了许多。
“其实,”崔嵬近前一步,急切地道:“只需要跟太子低个头……”
“你我相识这么多年,我待你如同异姓兄弟,现在何必来说这个话?”梁王打断他道。
崔嵬一拳打在天狱的石壁上,闷沉的一声,墙面上印出了血渍。
“梁王恨我吗?”
梁王看着他笑了笑,“这些日子我常常在想,想我们小时候的事。人到临死之前,很多事情会看得非常明白。我以前不懂这个道理,现在想想,或许是因为心中没有了一切欲.望,便能拨开云雾,看清事情的真相。
“我在想,对于我们的命运,到底有几成把握在我们自己的手上,你,我,还有太子。
“从崔文弼选择我来作为稳固权势的棋子,我就已经走上了这条不归路,从父皇疑心定王,命崔文弼去当这个坏人,‘剿灭’叛军,冤死了珩儿的舅舅王丞相,珩儿的命运,也已经注定了。而你呢,作为崔家的独子,很聪明地选择了我们当中的胜者,珩儿能够放你一条生路,已经出乎我所料,想来,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我们两个,是注定不能共生的。二.十.年一个轮回,如今,这个坏人,由我来当。珩儿杀我,名正言顺,也免得世人再有非议……”
崔嵬露出一个痛苦的神情。
梁王拍拍他肩膀,苦笑道:“你是我的好兄弟,我输给了珩儿心中所爱,如今,连好兄弟也追随他而去了。事到如今,死我已经不怕了,只是这一点,我还是嫉妒他啊!”
“太子妃的病怎么样了有没有记起从前发生过的事?”
崔嵬点点头,“绾儿的病是人.祸,查出来是在封平的时候,被梁王妃设法下了药。太子近来也生了一场变故,好在问题不大,现在已经性命无碍。他们夫妻二人,经历了那么多灾.祸,总算能平静一段日子了。只是,”崔嵬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什,交到梁王手上。
“有一件事,我觉得还是应该让你知道。”
刘昶接过一串泛着莹润光泽的芙蓉石手串。
“当年的情意,并没有传递到该收到的人那里。不过,也怪不得王妃。家父和夫人,他们很看重梁王,梁王是知道的,这才有意撮合梁王和我二妹妹。”
刘昶回忆起少年时的一幕幕往事,顿觉缘来缘去,皆由天定,真是半点都勉强不得。
刘昶的母亲蓉妃体弱多病,常年服药,刘昶幼年时也身体孱弱,惟愿能有家人常伴,故而自小孝悌和善,对于权术没有兴趣钻研。
蓉妃殷氏出身书香门第,家中背景不深,却备受圣上恩宠,年纪不大便被封了妃子,自然招致怨恨妒忌。蓉妃生性活泼自.由,不愿受人约束,常常扮作男装,飒爽英姿,陪同皇帝一起出游,皇上也不以规矩多束缚她。
此番宠爱,因福生祸,后宫嫔妃常有非议,加之蓉妃家世卑微,本人又无甚城府,在后宫之中处处被人挤兑欺侮,因而疾病加身,心中郁结。
蓉妃重病以后,颜色憔悴,圣上初时还能体贴照怀,然而没过多久,就宠上了中书令虞泽忠家的女儿,虞贵妃家世雄厚,有所依仗,年轻貌美,又心思技巧,在后宫之中网络了一派势力,蓉妃的处境更加艰难。
时刘昶在南书房上学,和崔文弼的儿子崔嵬相交甚好,崔嵬其人侠义正直,有话直说,深得刘昶的信任。
一日放学后,刘昶见崔嵬站在阶前,昂首远眺,眉头紧锁,不得开怀,便问他道:“崔嵬,你年纪轻轻,怎么做出这么一副老夫子的样子,可是心中有所烦扰?”
崔嵬摇摇头,又点点头,“烦扰倒也算不得,告诉三殿下一件事,一定替崔嵬保密。”
刘昶笑了笑,一脸不解地望着他,没想到有话直说的崔嵬也有见不得人的事。
“我家姨娘.亲生的胞妹,我想带她带南书房来玩……”
崔嵬慌忙堵住刘昶的嘴,见他意料之中的一脸震惊,小声解释道:“我家妹子命不好,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夜里多梦难寐,常常要喝药才能入睡,偏又是个姨娘生的,我家姨娘是个最能生事的,平时就遭尽了人的白眼,她手中没理,我也帮她不得,别人不敢惹我,不好惹姨娘,净拿我妹子出气。好在我妹子心思单纯,活泼爱玩,没因这些人的欺侮自苦,她磨了我好一阵,要跟我到官学里来见识,这哪是可玩笑的,我便没应她。”
“别人倒还罢了,求你却难,崔家妹子当真可怜。”刘昶笑笑,他知道崔嵬藏不住事,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
崔嵬又道:“我家夫人有个嫡出的二妹妹,这月下旬就要生辰了,可气的就在这,夫人怕姨娘闹.事,想着法子把姨娘支开,可我大妹妹一个小孩子又有什么错,每次家中宴席,我父亲政务繁忙不过问这些事,夫人却故意冷落大妹妹。初时我年纪小不懂这些,现在想来,越发可气。”
“她若想来玩,又有什么难的。你让蚍蜉告病两天,让她扮作你的一个书童,带她出来散散心,每日同那些坏了心的丫鬟婆子呆在一起,本没有病,也要闷出病来。”
“白白.嫩嫩的女娃娃,扮成书童又能瞒过谁,让我……再想想。”崔嵬依然不放心。
“我娘也常常扮作男装,这有什么好稀奇的,若出了事,我替你瞒着便是了。”